六月,王定和和连襟傅蒲生同来苏州。傅蒲生在实业部以恶作剧和和事佬出名。他是去上海玩的。在上海时所遇到的某些事情——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某些事情令他烦恼;这中间还有良心底烦恼,但他仍然愉快而自足。
真正使他烦恼的,是天气太热。下车的时候,他全身都汗湿了。他叫喊着要去吃冰,但同时站着不走。王定和站下来等他,用左手抓住右手腕要的影响作用,并且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为主要矛盾。参,然后弯屈右手;王定和皱眉表示烦厌。
“可爱的苏州姑娘不在苏州了。”傅蒲生说,他是指美丽的小姨:这个思想使他兴奋了。“可怜的,啊!”他看着王定和,希望他赞同。
在蒋家胡同里,牵牛花和蔷薇铺展在高墙上,在微风里摆动;青石地上有着可喜的投影。下午的胡同很沉寂,到处是暑热底严威。停下轿子,傅蒲生跃上高台阶。
但他并未即刻敲门。他举起手来又放下,回头看着王定和。做了一个活泼的、可笑的歪脸。
“你要揩干净脸上的灰。”他快乐地说,向门缝里张望,然后古怪地伸直身体敲门。
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推门。黑漆门笨重地移开,小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傅蒲生直视前面,愁闷地微笑着。
“啊!冯家贵,侬来,侬来!”他大声叫——显然有些装假:“看我长胖了没有?”
头发花白的老仆人冯家贵疾忙地掩着胸脯(他未扣衣服),露出惊讶的、快乐的表情跑进了门廊,看到王定和,他底发红的老脸变得恭敬。
王定和点头,垂下眼睛走过大厅(仿佛他不愿看见),走进厢房,未抬眼睛,把上衣抛给冯家贵,迅速地坐下。
“冯家贵,老太爷午睡吗?”他轻声问,没有抬眼睛。“午睡,姑老爷。”
冯家贵出去倒茶时,王定和站起来,走到大红木椅子前面,弯腰看着窗外。有白色的影子在槐树底浓叶间闪耀,跑进来。王定和前额贴在窗上,浮上喜悦的、讽嘲的微笑。
年青而美丽的蒋蔚祖跑进来。他底白夏布长衫飘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底洁白的小手和红润的,快乐单纯的脸。傅蒲生跑近去,抓他底手,然后用力按他底肩。王定和点香烟,站在红木椅子旁,向他点头,微笑。
“好吗?”王定和用低缓的、温和的声音问。仿佛他很挂虑,仿佛蒋蔚祖通常都处在不好的情况中。
“啊,你们!”蒋蔚祖露齿微笑,不知说什么好,跑向椅子,然后跑向王定和,又跑向椅子。终于站在房中央,快乐地叹息。
“我嫌园里闷。”他说——显然选择了这句话——,笑着动手脱长衫,“我预备出去。啊,幸亏我没有出去。住几天吗?”他坐下,快乐地、兴奋地看着他们。
“要陪你喝酒……素痕好?”
“啊,不。”他笑。“我想……二弟好吗?”
“他有什么不好。一·二八打仗,他和……他给巡捕房关了一夜,说弄得……有趣极了,关了一夜!”傅蒲生说,愉快地霎眼睛,表示这中间有更有价值的事,需要等下详谈。
“他要办报纸。”王定和冷淡地说,他不时看着门。
蒋蔚祖摇头,又笑,然后变严肃,沉思着看门。“南京他们……?”他不知说什么好。他又笑,这笑和他底话无关。
“一样的。”
“我要去南京,”他咬嘴唇,可爱地笑,环顾两位姐夫;“你们欢迎?”
“来了。”傅蒲生说,嘲讽地微笑着站了起来,王定和随后站起来,瘦脸皱蹙,好像在笑,露出恭敬的、愁闷的表情。“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妇女底嘹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叫。穿宽袖的绸短衣和绿色绣花鞋的金素痕走进来,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头发。
“我责备你们,忘记了苏州!……请坐,啊!”她高声说,同时闪动至肘的宽袖走向傅蒲生,开始用低的、愉快而郑重的声音说话,仿佛她承认以前的话都是客套,现在才是正文,是她好久期待的。傅蒲生胡乱地点头,露出崇拜的表情表示极注意,表示对每一个字都了解。王定和踮脚走向蒋蔚祖,坐在他旁边看信,听见了金素痕底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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