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82)

2025-10-10 评论

    “我把孩子托给你们好不好?”他忧郁地问。接着他说了一切。
    那么,现在我决定去!”他说,“在平时,舰长是一个肥缺,但现在他们却用得着我!”他忧郁地笑,抬起头来。“那么,你不是要去打仗么?”蒋淑珍问。
    “是在打仗啊!”
    “那么你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托给你,好吗?”汪卓伦温柔地、坚决地说。“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蒋淑珍站起来走到桌边。
    “去打仗啊!”
    “你会打仗么?真的?不骗我!可怜要是淑华在,不会让你打仗……”蒋淑珍说,突然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事情是什么意义,哭了起来。
    汪卓伦下颔颤抖,怜悯地看着她。
    “我自然会打仗的。”他嘲讽地、悲哀地说。
    王定和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来,皱眉,眼里有泪水,脸打抖。
    “我很惭愧,卓伦。我想到我丢掉一点,是值不得什么的,我不会忘记今天。”他说,难看地笑着。汪卓伦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在眼泪中笑着这种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内出发,孩子交给你们。……那么,我底生命便再无什么价值。”汪卓伦低声说,觉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明白人世底一切爱情、友谊、希望和失望。汪卓伦皱着眉,静穆地向着窗外。
    沈丽英心情怆惶:没有钱,不知是否应该走。听见汪卓伦要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她就跑来看汪卓伦,然后姑妈追来看汪卓伦。汪卓伦冷静地安慰她们,劝她们离开南京。从汪卓伦处回家时,在人力车上,姑妈哭着;沈丽英惊叹,发痴,感到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世界。
    “这怎么得了!我们应该怎样办!没有人管我们,各人底心是差得这样远,从此以后,我们怎样生活?”她想。
    陆牧生已在家中,冷静、苍白。陆牧生向她说,已经弄到船票,她们明天得上船。
    “钱呢?”沈丽英胆怯地问。
    “钱,有。”
    “你呢?”
    “我暂时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忍耐地、冷静地回答,脸战栗着。儿女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可怜,淑华,你死得好!”沈丽英说,哭起来,走到床前。
    “我不走!我老了,一生一世在南京!什么都在南京!也死在南京!我不能在外乡受罪!”姑妈大声叫,向楼梯走去。“非走不可!”陆牧生严厉地低声说。
    “妈!”沈丽英叫,“妈,女儿会孝敬你!你要走!我们都走!”“炸死我也不走!”姑妈大声叫。
    “要走……妈,要走!”沈丽英哭着大声说。
    “不理她!她当然走!”陆牧生挥手,低声说,然后走出去。
    姑妈到床上睡下来,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故世的人们,哭着。大家劝慰她,她不理会,不肯起来。老太在悲苦的心情中,愿望就这样睡到要离开的人们都离开了,儿女们都离开了的时候,愿望他们离开以后孤独地在凄凉的家宅中死去,而使离开了的儿女们,永远地负着罪孽和悲凉。但在明白了这个希望底实际的可怕时,她企图把陆明栋摆在身边。“你们问明栋,要是他走,我就走!明栋,儿啊,你不是不走吗?”她哭着说。
    陆明栋高大,瘦削,严肃地站在床前。
    “我走。”他愤怒地说,以轻蔑的目光看着祖母。姑妈吃惊,看着他。
    “忘恩负义的东西啊!异乡有财宝吗?”
    “奶奶,我决不想再蹲南京一天!我讨厌南京!我讨厌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们隔壁有婊子!左边天天打架!为什么还要留恋?”年青人激烈地、严肃地说;这个年青人从未如此说过话。“这一点点财产也值得留恋吗?
    难道我们要葬在这个地方吗?所以我要走!”他说。
    年青的人们,是在这种家宅里,感觉到腐烂底尖锐的痛苦的;那些淫秽的、卑污的事物是引诱着年青人,使他们处在苦闷中,当风暴袭来的时候,他们就严肃地站在风暴中,明白了什么是神圣的,甘愿毁灭了。当他们有了寄托,发现广漠的世界与无穷的未来时,他们就有力量走出苦闷,而严肃地宣言了。陆明栋就是这样地站着,流汗,脸红,流泪,发表了他底宣言。他说他不愿有财产,不愿再读书;他说学校是可恶的。他说他要离开:假若大家不离开,他便一个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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