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半年做些什么?那边为什么开除你?”蒋少祖以家长底态度问。
“他们要开除我,因为我不守他们底纪律!”蒋纯祖回答,极端轻蔑地说“他们底纪律”这几个字。
“你还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吧?到汉口继续读书不行么?你应该继续读书。”
“我猜到你要这样说,果然不错!”蒋纯祖兴奋地想。“一个人,假若死了,还读什么书呢?”他以尖锐的声音回答,战栗着,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但感到说了极有意义的话。
他以为哥哥受惊动。但哥哥开了灯,冷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听见么?”他想。
“你明白你自己么?”蒋少祖问,轻轻地皱着眉。“我明白我自己。”蒋纯祖回答。“我并且明白一切人!”他兴奋而轻蔑地加上说,不能抑制自己,说了这个,他感到他果然明白一切人,他们底悲哀和快乐,并且爱一切人。但他所爱的一切人里面现在没有了哥哥。他望着这个不可彻透的,冷淡的哥哥。
“浅薄的东西!现在全是这样浅薄!”蒋少祖想。“我有几句话要说,此外一切随便你。”他说,点烟。“要仔细考虑你底行动,因为别人不能替你负责;”他做手势阻拦弟弟,“别人可以引诱你,说得好听一点,领导你,但不能替你负责,一个人要有一个信仰,不能浅薄浮嚣地乱来!”他露出了严厉的、威胁的表情,“你有信仰么?你信仰什么?”他愤怒地问。
“我信仰人民。”蒋纯祖被哥哥刺激着。骄傲地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人民。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你从哪里学到这个信仰?”
“我从生活,从这些人底生活。”蒋纯祖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生活。“你看一些什么书?”
“没有看什么书!”蒋纯祖坚决地回答。
“你走上了一条道路,别人领你去做牺牲。”蒋少祖说,并不真的以为“人民”和“生活”是无辜牺牲底标志,同时觉得弟弟的是被领去做牺牲的——他信仰他底这个感觉,因为觉得自己明白弟弟。他表面上安静、冷淡,心里却因了对弟弟的敌意而痛苦着。“你应该首先懂得,然后再信仰。你知道,我们都是吃这个亏的,现在轮到了你。”他微笑着,说。“你吃过怎样的亏?”蒋纯祖怀疑起来,问。
有一种兴奋出现在蒋少祖底半闭的眼睛里,微笑留在他底脸上。
“人民是一个抽像的字眼,生活,又不是年青人所能明白的。”他说,弹着烟。“你要知道,假借人民底名义,各种势力在斗争,每一种势力都要吸收青年。当然,现在是除了汉奸以外每一种势力都支持战争,但这个世界你明白么?也许不能支持一年!那时候就全国分裂了,各种人都乘机取利。各种人都要抓取你们青年,各种人都说人民!……我讨厌那批恶棍的阴谋!”他说。
蒋纯祖沉默着。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地、无故地对哥哥亲切了起来。
“是的,我有一个时候想死,想死,想自杀。……啊,那样!”蒋纯祖热情地向哥哥说,同时感到说不清楚。他想了一想那种阴暗的苦闷——想到他常常坐在它下面的那座庙宇底潮湿的墙壁和山下的那个闪光的池塘。“我没有出路!我不愿受欺凌!假若他们开除我的话,那我是对的,我高兴!为什么不!而……”他说,在热情里战栗着,笑出声音来。蒋少祖看着他,然后重新变得严肃而活泼。
“你去上海吗?”他问。
蒋纯祖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困窘着,觉得自己有错。“你去上海?”
“我去……我要去。”
蒋淑珍站在门口听了很久,蒋纯祖没有觉察。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蒋淑珍走了进来。
“弟弟啊!你不可怜我们吗?”蒋淑珍红着脸,大声问。
蒋纯祖站起来,看着姐姐。特别因为感到了那个冰冷的东西,觉得自己有错的缘故,蒋纯祖可怜姐姐。蒋淑珍,明白这个机会,抓住了弟弟底手,用力地握紧。“我们生死存亡——你不关心吗?”她用含泪的声音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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