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根固严肃地看着蒋纯祖底单纯的、紧张的面孔。沉默很久。
“告诉他,我们就是朱谷良底朋友!”丘根固激怒地,冷酷地说。
“是的,我们都是……”蒋纯祖满足,谄媚地笑。“我们不怕他!”刘继成说。
“是的,我们都是朱……他底朋友!”蒋纯祖说,有眼泪——他是堕落了啊!——凝视朱谷良底躺在雪地上,照耀在阳光中的尸体。
“我们……报仇!”蒋纯祖坚决地说。
丘根固面孔打抖,回头望了一眼,向街道走去。
蒋纯祖转身,疾速地奔过街道,转弯,追上了石华贵。
“石华贵,你站一站,他们说,愿意和你一路走!”石华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废话!”
蒋纯祖谄媚地笑着。
“我们过了安庆了吧,石华贵?”他说,“我希望……那么,石华贵,我去跟他们说,他们怕你,站着不肯走!”
蒋纯祖转身跑回来。他是紧张了起来,在缔造他底阴谋的罗网了。石华贵,信了蒋纯祖底话,以为大家真的完全怕他,感到满意,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蒋纯祖拦住了丘根固,向他摇手。
“石华贵说,他至少还要杀死两个!他说他什么都晓得!丘根固,”他严重地沉默。“我们快些逃吧。”他低声说。
刘继成和张述清紧张了,站住不动,丘根固露出了愤怒的、坚决的神情,望着空旷的、积雪的、照着阳光的街道。那些房屋,全都紧闭着,有的倒塌,在阳光下显出无限的荒凉。
那两个兄弟似的年青人,开始有了逃走的意思。丘根固感觉到大家是在怀疑他,愤怒地站着不动。
“我这个人,没有一点志气吗?石华贵那个万恶的东西,我就对他屈服吗?”他愤怒地想,想到朱谷良底英勇的、高贵的举动,“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但这个世界总有正义!”他想。
“动什么!想逃?”他严厉地向那两个年青人说。张述清和刘继成惨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己怎么不过来?”丘根固激怒地问,迅速地解下了手榴弹。
蒋纯祖紧张了,颤栗着。
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人,战栗着,好像脱衣服,望前面的街道,解下了手榴弹。
“他在那个白房子转弯……”蒋纯祖细声说。
“好!”丘根固说,开始迅速而柔韧地在雪上奔跑。他底瘦长的、敏捷的身影掠过街道。那两个年青人开始奔跑。“多么可怕!”蒋纯祖想,迷糊地开始奔跑。
石华贵因长久的沉寂而感到奇异,站了起来。这时那个复仇的队伍出现了。石华贵,特别因为丘根固脸上的那种坚决的、冷酷的表情——丘根固,是使石华贵觉得意外地从他底世故的淡漠中整个地站到这个世界里来,而为自己底生存、羞辱、以及为朱谷良复仇了——惊吓地、愤怒地叫了一声。这种谋叛,这种复仇,特别是为丘根固所领导的这种谋叛和复仇,是这个悍厉的飘泊者从未想到的。丘根固,是曾经谄媚他,帮助他抢劫和征服的。
石华贵,发出了他底痛心的、愤怒的叫声,在来得及动作以前,被一颗手榴弹炸倒了。接着又是一颗。炸弹掀起泥土,炸倒墙壁,鲜血和碎肉飞到空中。
丘根固站住了,定定地、有些迷惑地凝视着那一堆碎肉和鲜血。蒋纯祖,看见了胜利,在狂喜和陶醉中疾速地奔跑过来。丘根固转身,大家看着蒋纯祖。
于是,迅速地,在感激底冲动中,蒋纯祖奔向丘根固,伏在丘根固底肩上,啼哭起来了。丘根固底手臂颤栗,带着那种父亲热情抱紧了蒋纯祖,看着前面,突然失声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年青人站着流泪,然后出声啜泣。
蒋纯祖和他底同伴们在十天以后到达九江。最后几天所经过的村镇和县城,已经在马当封锁线之内,因为纪律良好的军队不绝地通过的缘故,是呈显着惊人的繁荣——这种繁荣,对于从那样的一个世界里来的蒋纯祖们,是惊人的,使得他们好久地在内心工作着,以求适应。受着秩序底保护,被人口底陡增刺激起强大的商业欲望来的村镇,是除了过境的军队和墙壁上面的标语以外,毫无战争底迹象。在一百里以外的那一片旷野上所呈显的各种毁灭,在这些村镇里看来,像是不可能的。蒋纯祖们,是还留在他们底恶梦里,疲惫地通过那些笼罩着烟雾、奔跑着小孩们、响着锣鼓、充满着各种气息、陈列着各种物品的、准备过年的街道。蒋纯祖想到,这些人们之中,是绝无一个人愿意到那一片旷野上去看一看那些毁灭的。那些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的妇女们,那些在街道上嘈杂地挤着的男子们,那些酒馆,那些辣椒和猪肉底强烈的气息,是打动了饥饿于和平和饥饿于食物的逃亡的人们。在一个肮脏的河湾里的一所庙宇底墙壁上用红字图画出来的巨大的标语和一幅拙劣的宣传画,是给予了蒋纯祖以强烈的、非常的感动;这是他从毁灭里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为他底饥渴的心所需要的,它向他表明,在那些毁灭之后,这个民族底意志和组织仍然无比的坚强,这个民族仍然要斗争下去。因这一幅宣传画,蒋纯祖觉得中国底前途是无限的光明,而他个人底一切梦想都会实现。因此蒋纯祖永远记得这一幅图画,和它所临的那个肮脏的河湾,和这时在近处响着的那种锣鼓声:人们是常常这样永远记得那些在外表看来是毫不重要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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