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洗澡后走进花园,吩咐在大葡萄架下开晚餐。老人摩挲着黄金大挂表走向玫瑰花丛。
他弯腰嗅花香,并用手指弹掉倒挂在枝上的败叶,满意新洒的水,跨过湿润的草地向金银花坛走去。他不愿大儿子去南京,并且怀疑媳妇,觉得他们在为了奇怪的原因争吵;他沉思着。他穿过假的山洞,皱眉凝视着另一道假山后的松林,松林顶上照着落日底金红光。他底眼袋下露出忧戚的皱纹。这种表情是很少让别人看见的。
最近的楼阁旁有孩子们的叫声和冯家贵底苍老的、快乐的笑声。他笑得像叫。另一处,水仙花坛旁有男子底愉快的、沉思的话声,老人听出是王定和和蒋蔚祖。老人在花丛中,向葡萄架走去。
王定和对蒋蔚祖很诚恳,他爱他;王定和不曾对别人这样。显然他们在密谈,花底浓香,湿润的晚风,近处小孩们底游戏声,松林和楼阁上照耀着的红光——江南底黄金般的黄昏给了他们底谈话以深刻的诗意。
蒋蔚祖倚在一株柔软的槐树上,抱着头,以微笑的、忧愁的眼睛看着王定和。王定和卷起衬衣袖子又抹下——反复着这个动作——轻轻地在草地上徘徊着;嘴部有固定的微笑,眼睛看着地面。这是自信的男子特有的姿势。
“啊,我底目的不在这里。我可以说没有目的,况且我做事,而不喜欢空洞地追究……”他沉思地微笑着,在草地上弯腰跨大步。“听,婆婆鸟,啊!”听见布谷鸟底叫声,他抬头,抹下衣袖,愉快地看着蒋蔚祖。
“还有一种雀子,在这种时候……”
王定和忧戚地摇头。
“我不懂雀子;除非住在苏州……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我,我很好。”蒋蔚祖回答,好像这个美好的黄昏要求他这样回答。
他们原来在谈蒋蔚祖去南京的事的,但他们忽然谈了这些;好像是,假若不是在这种可惊羡的黄昏里,他们便不会谈这些。“那么你作诗吗?”王定和笑,弯屈左手。“我拿给你看好不好?”
“不,现在不看。他们说少祖要做官了,但是靠不住。老人近来提他吗?”
蒋蔚祖未答,他未听清楚。他摇动身体,使槐树抖出愉快的声音,并且发笑。
“苏州,啊,”王定和说。蒋蔚祖点头。
楼顶上的霞光消逝了。空气澄明洁净,金银花呈显出素淡的惆怅的白色,王定和惊羡地看它们,觉得它们在白天里是没有颜色的(他在白天里并未注意它们),而只在现在才有颜色,这种白色,愁苦的、羞怯的白色。有妇女在花间走过,发出话声,话声特别嘹亮。这种黄昏,好像一切都是孤独而自由的,但是彼此爱抚而和谐。小孩们底声音听不见了,鸟雀在幽暗处啼鸣。树木和花丛底阴影丰满了,一种幽微的哀感和渴慕散播在空气里。从幽暗的叶隙间可以看见天上的最初的星。楼宇底暗影里,假的溪流闪着白光。
“啊,老人老人!这是他底天堂呢!我明白你们蒋家!”王定和讽刺地说,愉快地笑了出来。
蒋蔚祖离开槐树,轻轻地叹息,温柔地笑着。他整理白绸短衣,向金银花坛慢步走去;听见近处花丛里的妇女底喊吃饭的叫声,他站住。
王定和以令他吃惊的快步走向他。
王定和卷起衣袖,抓住他底手臂,匆促地微笑,露出牙齿,并且舐嘴唇。
“这对你说或许很有用,我相信,你要想一想;是你负担蒋家,不是我,太太底意见有详细考虑的必要,你太痴情,蒋家底痴情,而我们是……是外人,到时候只有你们自己!”他含着某种激躁顿住了。他抓住蒋蔚祖底手臂,凝视林木;“对于你们夫妻,外人没有资格说话,但是我看得见,……啊,你去南京。留老人一个人在苏州,并无不可。财主大少爷去做小事,可以的,这是现代的社会,我们是现代人!但是素痕说去读书,要学法律,我不能了解!她父亲是律师!”他说,放开妻弟底手臂,离开一步,严肃地看他。
蒋蔚祖忧郁地注视王定和很久,冷淡地摇头,向小路走去。
“到南京……再看吧。”在花丛中他说。
亲戚们对蒋蔚祖谈及家庭事件时总是用这种调子,好像他们在表示,虽然很同情,却不能负责,一切都在蒋蔚祖;但蒋蔚祖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素痕,他们表示对蒋蔚祖底婚姻很惋惜。这种态度在愈亲近的人身上便愈明显,好像蒋蔚祖是小孩;他们说:“你要决定一切!”接着他们叹息,用叹息表达其余的。蒋蔚祖很厌恶这个。蒋蔚祖是无条件地,满意自己底婚姻,热爱金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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