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蔚祖在他和金素痕底关系里表演着一种单纯的,情热而苦恼的恋爱,这是命运给单纯的男子在遇到第一个女子时所安排的,他在那个女子身上发现一切,他觉得她是不可企及的,他觉得,他将完全幸福,假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
走近葡萄架,和看见明亮的纱罩灯同时,听见了金素痕底豪爽的笑声:傅蒲生在和她说笑话。傅蒲生搔着头,说了王桂英底故事,但未提蒋少祖,并不停地偷看老人。老人坐在大藤椅里,手放在膝上,脸上无表情。
仆人们站在座位后面打扇,驱赶蚊虫。葡萄架底阴影里有某种不确定的,魅人的香气。有几串葡萄从浓叶中沉沉下坠,显露在灯光里。金素痕发出笑声,老人悠闲地抬起眼睛来凝视着葡萄。
“蒲生告诉我桂英,啊!”王定和和蒋蔚祖走近时,金素痕温柔地说:“你底这个好妹妹和你一样,我愈想愈真!”她伸手取筷子,忍住微笑,嘴部可爱地突起。她底嘴部表情暗示这个故事里面还有某种她因为礼节的缘故不愿说出的秘密;但她底眼光却宣布了这个秘密。她闪动白手,金戒指在灯光下闪耀。
“去南京我要问丽英!她说安祺儿!她藏起她,啊!”她侧头,向蒋蔚祖说。
蒋蔚祖拘谨地微笑,看着父亲。
“要是没有这个宝贝,这顿饭要吃得多不舒服啊!”傅蒲生想。
“吃,啊!”老人以洪亮、淡漠的声音向女婿们说,用筷子点菜。
吃饭的全部时间里老人未再说一句话,金素痕则谈论不歇。两位客人很为难,他们不知道是否该赞同她,因此不时看老人。这种困难,是来蒋家的亲戚们时常要感到的。
饭后,仆人撤去碗筷,老人捧起水烟袋,淡漠而安静地环顾大家,然后抬头凝视下坠的葡萄串。他底这个动作表示他要说话了。他用小指底长而弯屈的指甲剔牙齿,弹出声音,并咳嗽,大家知道这个咳嗽是故意的。
“你们,明天走吗?”他用哑的、疲乏的、苍老的声音问。然后咕咕地吸水烟。
显然他要用这种声调和态度造成一种严厉的印象,封闭金素痕底伶俐的嘴。大家沉默着,听见仆婢们打扇子的声音。老人继续吸水烟,未抬眼睛。
他抬眼看着葡萄串,额上露出皱纹。
“爹爹,不要让他们明天走,留他们玩,啊!”金素痕忽然活泼地说,倾身向老人;她底态度是那样的自然而亲切;王定和了解地微笑了,凝视着老人。
老人垂下眼睑,在膝上弹手指。显然他在忍耐。
“爹爹,我想起一件事,”金素痕说,微笑着。“素痕!”蒋蔚祖焦灼地喊,企图制止她。
“啊……”金素痕斜眼看他,但微笑着起立,“我就来!”她说。
老人做手势制止她,她笑,重新坐下。
她底态度时常令人惊异,因为老人底忍耐底限度是很小的。但她很自知;她底态度很和谐。她惯常用这些态度来破坏老人所造成的严厉的印象。并自觉有把握。她明白了,有人有几百种理由要打翻她,但有几千种理由要对她忍耐。老人两腮下垂,在膝上弹手指。
“你们,明天回南京吗?”他重复地问,用同样的声调。“是的,”王定和回答。迅速地霎眼睛。
老人沉思着。
“田租的事,冯家贵交给你,你清理过了吗?”他问蒋蔚祖。
“清理的。”
“有多少欠的?”
“大概……五百。”
老人沉思着。
“阿顺怎样?”
“他睡了。”金素痕回答。
老人轮流地,迟缓地问了这些,忽然皱眉环顾大家。“我刚才想过,战事不会结束,中国人底灾难要来了!”他猛力握紧椅臂,抬头看天。“你们有力量负担吗?”他低沉地问,环顾男子们。
王定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胸中发生了庄严的微颤。他在他底同辈,所谓现代人中间还不曾听到用这样的声调问出的这样的话,而他是有这种渴望的。这是这样的:假若傅蒲生此刻也感到这个,那只是因为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但王定和却觉得从老人汲取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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