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和底表情强烈而深沉,他严厉地沉默着。
蒋蔚祖皱眉。
“那么蔚祖,”老人说,停住,等待儿子底视线,“你要去南京吗?”
蒋蔚祖看着他,不回答。
“你应该自己说话!”老人用重浊的声音说“自己”这两个字,然后宽恕地微笑。微笑即刻消失了。
蒋蔚祖坚持不看金素痕,但感觉到她底视线,并觉得这视线是热烈的。
“你要去读书?”老人忽然问媳妇。
媳妇笑了。
“不一定。看爹爹底意思。爹爹觉得怎样?”
“啊,啊,哼!哼!”老人说,然后站起来,向蒋蔚祖挥手,走出葡萄架。
“你们看,”老人和儿子离去后,金素痕坐到大藤椅里去,活泼地说:“爹爹底脾气多怪呀!啊,苏州真闷。我投错了胎!”“你是才智双绝的。”王定和含着不可渗透的微笑恭敬地说。
“开玩笑,你这个人!”金素痕挥鹅毛扇,挺出胸部,大声说。
“我昨天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在苏州读这种书!”她笑出声音,一种幼稚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蒲生,请你给我摘一串葡萄!”
傅蒲生愉快地抛去香烟,跳上桌子。
“我要一瓶酒!”他站在桌上向仆人们大声说,然后摘下葡萄来。
“这个夜多么美啊!”金素痕右手接葡萄,左手罩在纱灯上,含着惊愕的、有些天真的微笑向王定和说。王定和仰在椅子里吸烟,点头,并且微笑了。
蒋捷三心情焦躁,在郁热的房里,在笨重的家具间大步徘徊着,教训儿子。
“你坐,”他说,“你坐下听我说。你听了就忘记了,你要想想,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糟蹋,我是老年!……”他看了儿子一眼,“你又要去南京吗?啊!少祖给你出的主意还是定和?”他急剧地挥手;“少祖混得不错,小流氓,好,好!哼!哼!他要参加打仗?你是他哥哥,比他大一岁,你要教训他!”他在桌前站下来,喝茶,然后露出迟钝的表情。“那么,是素痕底主意了?”
“我自己的主意,爹。”
“不希奇,不希奇!你底老婆要读书,骗子!呆子!”他恶毒地笑。
蒋蔚祖恐惧地看着他。
“你底老婆多漂亮!你就粘住她一生,她比你高明!”“爹!”蒋蔚祖摇手,痛苦地说。“不是我自己结婚的!”他庄严地说。
“胡说!”
蒋蔚祖凝视地面,闭紧的嘴部痉挛着。
老人徘徊着。
“淑媛,你们!”他说。“电影好看,牌好打……秦淮河有花灯!”老人出声思索,然后背手在敞开的大窗前站下,沉默很久。窗外,密叶丛底深邃处有灯光。凉风吹动老人底白印度绸衫。“那么,你是死心塌地,你去吗?”他用老年的声音问。
“啊,才歇了半年!下关的房子是为你买的!那时候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蒋蔚祖怀疑地看了父亲一眼。
“你去,好!”老人用威胁的大声说。老人承认了。形势是很明显的,他无法把他底大儿子,他所最爱的大儿子留在苏州。“动乱的岁月吸引……”他说了这一句,走至榻边,坐下,脱下鞋子盘起腿,然后垂着头。
他开始用一种安静、忧愁、寂寞的声调说话,眼角聚起松软的皱纹。
蒋蔚祖忧伤地凝视着父亲,注意他眼里的柔软的光辉,逐渐露出深沉的、凄凉的、聪颖地理解人世的表情。他在桌边托着腮,点头,并且叹息。老人说完,他以女性的姿势从桌上滑下手臂,大声叹息。这个叹息表示,他一切都了解,但事情常常是两难的。他底离家是不可避免的。父亲底孤独和痛苦,妻子底热情和愿望,他自己的需要……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听见他底叹息,老人向他凝视了几秒钟。希望和老年的孤独在挣扎,并且受骗,这个时间于蒋蔚祖底善良软弱的心是痛苦的。但老人忽然跳下床,躁急地穿上鞋子走向他,不给他以吃惊或理解的时间,伸手抓住了他底两臂,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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