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27)

2025-10-10 评论

    老人底腐蚀性的热气喷在他底脸上。
    “那么你说,”老人说。
    蒋蔚祖下颚打颤。
    “姐姐过生日我去。秋天回来看爹爹。”
    “你要钱,我给你!”老人大叫,推他坐下,跑向窗户。“当心老婆拿钱买胭脂……”老人愤怒地说。
    “我自己会支配自己的……”蒋蔚祖痛苦地,柔弱地说。老人沉默着,看着天。
    “那么,我问你,”他说,“你们昨天怎样吵架?说一本书,什么书?”
    这个争吵是这样的:蒋蔚祖发现了金素痕底《少年维特之烦恼》,发现那上面有谁的题赠字样,于是偷看了这本书,并且把它藏起来。金素痕在他底书房里找回了这本书,晚上夫妇间便口角。蒋蔚祖发怒,声明自己不去南京;但最后他哭了,求妻子饶恕他。这是这种致命的爱情底特色:这个男子所希望的并非饶恕,而是怜悯:他永远如此。蒋蔚祖脸色苍白,看着父亲,然后垂下视线,摇头否认。“哼!哼!去罢!”老人焦灼地说。随即他喊冯家贵。冯家贵带着那种与老年的身体不相称的活泼的态度(他总是如此),跑了进来,然后跑出去,往后院喊姨娘替老人烧烟。“啊,你在苏州住一个月看,假若你不相信。并且我警告你……”蒋蔚祖在门廊外遇见金素痕和客人们;金素痕微醉地,娇媚地高声说:“你不大会相信这种生活除了六十岁的老头子……”看见丈夫,她微笑地止住,并且站下,站在树影里,厢房底灯光照在树上。傅蒲生肩着上衣,脸上光辉焕发,浮着快乐的幸福的微笑。
    树影落在金素痕身上。她是多么可惊——那样美丽!她底头发凌乱地下垂或蜷曲,遮住她底洁白的前额。她底白手抱在丰满的胸脯上,显然是快乐而故意地,并且很精细地,做出那种微微吃惊的姿势。她兴高采烈地笑着,不想掩饰她底快乐,并且显然企图把这快意分给别人。蒋蔚祖惊讶而阴郁地看着她,最后把眼睛停留在她底赤裸的手腕上。“你们喝酒?”他问王定和。
    “蒲生负责!”
    “对,我负责。怎样,禁止?”
    “对天发誓!”金素痕笑了起来。
    蒋蔚祖眼睛闪烁。他点头,走过他们,举手蒙住眼睛,走入槐树丛。

    在南京的蒋家底人们,在他们底亲戚和朋友中间是很容易识别的。熟人们喜欢谈论蒋家,酷爱对于蒋家底未来的命运的任何暗示,并编造和夸张它们。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蒋家底人们是呈显出那样斑斓的色彩,他们是聪明,优美,而且温柔多情;如傅蒲生所说,他们是“苏州底典型”。蒋家底女性是很自知的:她们相互间那样亲爱,她们无时不表露出她们底高贵的教养,并且,在她们底互相的爱抚里,是流露出一种对未来命运底高贵的自觉:她们要协力分担一切打击和不幸。因此人们很容易在很多人中间辨认出谁是蒋家底人。他们底令人注意还有一个原因,并且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京沪沿线底庞大的财产。
    因为这个原因,蒋家底人们底各种表现和活动便鲜明起来了。照耀在财产底光辉中的,老家主底可敬的生涯和性格,金素痕底女性的英雄主义,或者野心,蒋蔚祖底软弱,以及蒋少祖底沉默,随时表现出关于蒋家底未来的命运的强烈的暗示,而蒋家底姊妹们在这中间所做的温柔的奋斗,是最令人感动的。
    金素痕在蒋淑媛三十岁生日前来南京,但并非为了蒋淑媛底生日,而是为了进法政学校,并在南京长住下去。这件事令熟人们激动。蒋家底熟人们对金素痕总怀着戒备或敌意,他们认为这是由于金素痕是,用他们的话说,罪孽深重的女人:说这句话时他们总带着古怪的,但天真的嘲笑,好像他们觉得这句话是一种对大家的宽恕,或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这句话似的。
    他们对这件事是这样看的:第一,来南京决非蒋蔚祖底意志,金素痕是骗他出来,为了向老人要钱;第二,长久住南京象而产生的,是人性异化的产物,批判了宗教的反动社会作,就可以用老人底心爱的大儿子来威胁蒋家,攫得田地房产;第三,南京底场面于金素痕是必需的:她在南京有情人。
    这个判断直到蒋家底第三个女儿蒋淑媛生日那天为止还没有让蒋家姊妹们知道。她们之中,除了雍容华贵的蒋淑媛,是没有一个人注意什么判断的。她们是在全心全意地、怜爱地注意着她们底蒋蔚祖,反复倾诉,询问苏州,询问神秘的后花园;她们只在没有提及金素痕的可能的语势里才询问,蒋蔚祖究竟为何来南京住。蒋蔚祖回答说找事做,但她们摇头;她们不相信,并不能忍受这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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