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青人,是带着狂风暴雨的激情,走在安宁的汪卓伦后面。汪卓伦底一切,是他现在所不能知道的。他用尖锐而打抖的声音询问那个军官,但后者冷淡地回答着他。他沉默。他底那种狂暴的想象,渗透到街上的一切灯光、一切人影、一切悲凉的逃亡和辛辣的斗争里面去,而替自己造成了一个比现实的城市更明亮、更黑暗、更嘈杂、更荒凉、更美丽和更辛辣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无比的光辉和虹彩包围了汪卓伦和他,蒋纯祖。
这个年青人,是带着狂风暴雨的激情向广大的人世出发,随处建造想象的城市,善于遗忘冷酷的痛苦,不能明白汪卓伦。
“多么好啊!我们要受这样的试验!”蒋纯祖想,“在这个时代,我们要做这一切,要出发到远方去!连他那样温和的人都被这个时代感动,光荣地献身了!他是那样的温和!大家知道,他是那样的有些软弱,和我一样有些软弱,在生活里到处失败,但现在变得这样的坚强!在现在这个城里,谁能明白他?谁能明白中国人底光荣?”他凝视前面,凝视着他底幻想的城市,露出辛辣的笑容来,觉得这笑容优美动人,他大步行走。
但汪卓伦已经遗忘了他。汪卓伦继续听见悠扬的、优美的钟声,想到死亡已经临近,觉得很好。抬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蒋纯祖被阻拦了。
蒋纯祖焦急地辩解,但卫兵固执地阻拦着他。
“同志,那个人为国家牺牲了!他是也有亲戚儿女的!一个亲近的人蹲在身边,同志!”蒋纯祖辛辣地大声说,有了眼泪。
“明天早晨来。”卫兵固执地说。
“我只进去说一句话……”蒋纯祖以软弱的、颤抖的、羞辱的声音说。
于是他跑进去,不理会兵士底喊叫,跑过光线和谐而幽暗的廊道,追上汪卓伦。舁床已经被放置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那个军官走开,房间里暂时没有另外的人。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来的蒋纯祖。
“姐夫,你怎样了?”蒋纯祖俯腰,温柔地喊。“纯祖,你好?”汪卓伦衰弱地说,浮上一个女性的、文雅的微笑。“纯祖,你这个样子!怎么弄得这样糟!……你真年轻!”汪卓伦,浮上眼泪,在泪水里面悲伤而甜蜜地笑着。
他因为对自己底道路已经完全安心了的缘故,忘记了自己,对蒋纯祖如此说话——他好像是现在才认识蒋纯祖,好像是因为从蒋纯祖想到蒋家和蒋淑华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感情;但实际上,他并未想到那些。他,汪卓伦,只是对人世怀着悲悯。他乐于明白,他并没有想到什么,而怀着悲悯。
在模糊的泪水中,他底眼光温柔地颤动着。蒋纯祖揩眼泪,并替他揩眼泪;和这个人的这种亲近是蒋纯祖从未想到的,他觉得自己像女性,有些惊动,感到愉快的羞耻。但一个更强的力量突出这种感觉,使他严肃地看着汪卓伦。这种女性的感觉,这种愉快的羞耻,对于他,是神奇的经历,它们几乎破坏了目前的严肃,但在以后的回忆里,却给予了人生里面的最大的光荣。
汪卓伦心里有温柔的、苦恼的颤抖,接受了蒋纯祖底这种爱抚。于是汪卓伦,为了保护自己,露出了严肃与淡漠来。一切印象都迅速地消逝,他底表情不可渗透。从墙壁那边,那个年青的驾驶员发出了惨痛的呻吟,汪卓伦就更严肃,更淡漠。
人们迅速地走进房来。那个苍白的军官向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但明天可以来。
“姐夫,我明天早上一早来!”蒋纯祖说。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惶惑,盼顾,退出房。
蒋纯祖回到旅馆去。第二天,黎明以前,附近的军队吹着起床号,蒋纯祖醒来,离开旅馆,跑到落霜的、严寒的、黑暗的街上。
蒋纯祖在街上徘徊,天亮时走进医院,迎面遇到那个苍白的军官。这个军官两眼下陷而恍惚,因寒冷和疲困而打颤,看见了蒋纯祖,但走了过去,好像不认识。蒋纯祖不安地走了过去,被身后的一个尖细而无力的声音喊住了。那个军官站在那里,怨恨似地看着他。
“你不用来,人死了!一个夜里死的,一个天亮死……”他底牙齿磕响起来。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来,看了一下,递给蒋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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