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祖麻木地站着不动,接过纸包来,看见了一个小的簿子和一些钱,但没有感觉。
“要是家属来领取,就……就接洽!”军官说,颤抖着,包好了棉大衣。
“你说什么?”蒋纯祖故意地问,以便有时间镇定自己。“要是有家属来领取!”军官皱眉大声说。
“哦!没有的,那用不着!”蒋纯祖慌乱地说。“他在哪里?”“在顶后面那个房间里。”
“谢谢你。”蒋纯祖鞠躬——蒋纯祖最怕礼节,他自己不知何故鞠躬——走开去。
蒋纯祖慌乱地走过廊道,走到最后的那间房底门前,轻轻地推开门。看见房内的一切,蒋纯祖突然镇定了。
黎明的新鲜的、宁静的光明从左边窗外的小的花园——花园里面,在枯萎的花木间堆积着各种物件——照进来,照在三具并排躺着的、覆着白布的尸体上面。小的、干净的房间里面充满着消毒药品底强烈的气味。一张摆设得很恰当的红木桌子和桌子上面的一瓶不顶枯萎的梅花填补了空虚,虽然这种空虚仍然从因为潦草的工作而赤裸着的尸架底倾斜的腿和下面的潮湿的地面透露出来。总之,这个场所,是有了人类底那种因悲哀或尊敬而流露出来的细心了,虽然很微少。黎明的光辉,是照在洁白的东西上面:是以坦白的恩宠,照在人类底那些细心上面,而使卑湿的角落里充满了必要的幽暗。那三个死者,是像浮雕似地,从幽暗中显露出来,被冬季的黎明赋予了睡眠的姿态。
蒋纯祖悄悄地、迅速地走过去,在汪卓伦面前站下来。“我是作了牺牲,作了奉献,为了我们民族底将来,我是把自己交出来了,像大家一样!你们遗忘我也好,记得我也好;能够原谅,或者不能原谅,对于我都是一样的!而你们不能苟且地生活,不能妥协,不能背叛,直到最后,这是我们死者要说的!”
蒋纯祖静静地站着。这是非常的时间。他觉得他了解他自己了。
“我底朋友,我底前辈,你们大家,再见了!”他在心里严肃地说,眼光闪耀,悄悄地走了出来。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迅速地走出廊道。
他在栏杆前站下,打开那一本簿子,在顽强的、冷静的状态下读了蒋淑华底那一封感伤的、细致的信,这封信底下的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吸收了这些感伤,他底心情更顽强了。阳光从街道尽端兴奋地照耀过来,落霜的枯草地上腾起了水汽。他站着,把那本黑色的小簿子顺着页次翻过去,在通讯地址和舰上的工作分配与勤务表之外读到了下面的这些断片的话。它们是杂乱地写着的。
“必定要谦逊,向一切人学,不要发怒。但是要严格。”“曹发运走来自首,又喝酒。这个年青人很可爱而有一点古怪。他的自首不很忠实,我看他仍要喝酒的。不过我真高兴我能够严格下来,罚他洗了前甲板。所以我不能放松自己。”“昨天晚上到了汉口,给他们四个钟点的假,但是我自己不上岸,因为我很怕,很怕诱惑,我觉得还是这样好!我是一切都没有了,等待我的最后,为国家而工作去。今天天亮就离开了,我要永远记得江汉关上的钟正敲着六点。要是淑华也听到这个钟声!我觉得有无限的凄凉,我不能去看看孩子!真是凄凉,离开的时候我哭了!人总是作弄自己啊!要是上岸去找一找又怎样呢?有很多熟人!”
蒋纯祖在汉口找到傅蒲生家——他觉得,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市里,他是在无穷的人们中间找到了这个渺小的家庭,而这个渺小的家庭是他底热烈的目标,并且将是他底悲壮的出发点——穿过一个四面全是狭窄的楼房的、晒满衣服的、潮湿的院落,迎面遇到结着动人的长发辫的傅钟芬,她正抱着汪卓伦底两岁的、穿着红绿衣的小孩走出来,一面吃着瓜子,一面唱着歌。傅钟芬看着蒋纯祖底憔悴的、顽强的、几乎是凶猛的脸,叫了一声。于是病瘦的蒋淑珍跑了出来。
蒋淑珍,露出那种可怜的慌乱,在惊吓里站住了。“阿弟啊!”蒋淑珍哭起来,跑了两步又站住,显然不知应该说什么。蒋纯祖强烈地激动,浮着奇特的冷笑,看着她。“阿弟啊……你底秀菊姐姐昨天结婚了,她昨天结婚……”她哭,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但觉得一切已经说出来了。像一切被置在深不可测的家庭里,负着爱情底重荷的妇女们一样,蒋淑珍是用亲人们底结婚、诞生、和死亡来说明,并标记她底世界的。她觉得,在这一句话里,她们底流亡、痛苦、怀念、希望是全部表现出来了。她扯衣角揩眼泪,镇静下来,看着蒋纯祖,叫他到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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