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祖夫妇和陆牧生一家人都住在武昌,蒋纯祖尚未见到。蒋秀菊是和她底新婚的丈夫,那个神学学生王伦到附近的乡下去看她底新的亲戚去了。
蒋纯祖是失望了,渴望回到旷野去。蒋纯祖,每天要经历傅钟芬和她底朋友们给他带来的苦恼和妒嫉,每天在纸片上写了一些疯狂的话。到汉口的第五天,蒋纯祖露出那种无比的傲慢来,从傅钟芬和她底朋友们中间冲了出去。他需要如此。他孤独地跑遍了汉口和武昌。
蒋淑珍,因为心情极其恶劣的缘故,第六天才过江找蒋少祖。姑妈和沈丽英当天和蒋淑珍一路过江来看蒋纯祖,蒋少祖夫妇第二天来。
蒋少祖,有时兴奋,有时灰暗,他是处在尖锐的、多变的环境里。南京失陷后,武汉底政治局势混乱,而救亡运动无比的高涨。蒋少祖发行了一种杂志,受到了各方面底注意。但常常的,人们处在这个时代里的时候,不能亲切地认清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着,有无数的东西都是可宝贵的,在经常的纷纭里,人们不能尽心地宝贵什么,而时间逝去。在武汉,蒋少祖特别容易发怒,没有愉快的时间。他总觉得别人是不对的,而怀着强烈的嫉妒。
同时,从陈景惠底一面,他所得到的常常是阴暗的、不愉快的东西。陈景惠,和他底内心远离,但常常做出一种外表的努力,使他,蒋少祖歉疚而苦恼。陈景惠明显地感到会要失去某些东西,于是做出这些努力。离开上海,失去了熟悉的环境,陈景惠对生活无兴趣。蒋少祖注意到,一个男子可以在孤独中经营自己,一个女子却不能;她不能脱离她底社交的圈子而不觉得痛苦。陈景惠觉得是最重要的一切,蒋少祖觉得无味、无聊、甚至可恶;蒋少祖觉得重要的一切,陈景惠却必须做出种种努力来适应。蒋少祖明白这个,但他在疏懒与淡泊交替的心情中,从未对陈景惠说明。于是他渐渐地就断判,认为一切是当然如此的了。陈景惠,在她底各种痴心和诡计中,想了一切,但未曾想到她自己底实际情况,即她是永远在努力适应她底丈夫底一切,但不明白这一切底意义。
一些熟人陆续地来到汉口,陈景惠就又活跃起来,显得比先前还要快乐。蒋少祖是冷眼观察着这种变化,从未对她说出他底真实的思想。他常常觉得,假如说出来,那是很可怕的;他不能在说了之后而不采取一些办法,但对于这些,这个世界是从来没有给出什么办法。他不敢承认他已经不爱陈景惠,又不敢承认相反的。他只是经常地对自己觉得怀疑。他记得,在最近两个月里,他从未批评过陈景惠;对于她底奢侈、吵闹、不看顾小孩,他都不说一句话。而在她对他做那些痴心的或诡计的努力时,他是甘愿地忍受着意识到的自己底虚伪,对她表示赞同。他有时怀疑,有时又觉得一切是当然如此。有一件事是显然的,就是他已保护了自己底安宁。
因为蒋少祖底这种疏懒和淡漠,陈景惠对蒋少祖有了不满,甚至愤恨。但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使陈景惠不能公然地表示这种不满。他们中间从未直接谈到这些,但他们渐渐地明白了这些。正是这种不满,使陈景惠对蒋少祖更努力——她不觉得她底态度有什么不妥——而那种痴心,有时就更真实。陈景惠需要这种真实。她是常常地拿蒋少祖底忙碌来安慰自己。在她底对蒋少祖的态度里,是有着痴心和计谋底奇异的混合。她永远不让她底真的不满表露出来,因为蒋少祖并未表露出来。她告诉自己说,她更爱蒋少祖,虽然这声音有时很虚伪。
在这个家庭里,轻蔑和爱情奇异地混合着。丈夫底闪避、自尊心、和妻子底倔强防卫着互相说明或批评的一切可能。陈景惠在很多机会里表示她崇敬她底丈夫,但她在心里轻蔑他;她是明白他底一切弱点。她不懂得他底事情有何意义;她觉得,在这个社会里,有很多从事良好的事业的良好的丈夫,但蒋少祖不是。在她能够分享蒋少祖底光荣的时候,因为内心底秘密的苦恼,她就短促地痴心起来。蒋少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从事良好的生活的良好的妻子,但陈景惠不是。他们同属于这个社会,在这个社会的妇女们底交际场和男子们底战场上,是洒着无数的家庭底鲜血。蒋少祖是痛心地掩藏着他底伤口。妻子和丈夫都觉得,他们是为对方牺牲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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