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永远不说出来,永远想着自己们是相爱的,有一天会完全征服对方——生活下去。在结婚的初期,他们是像一切年青的夫妇一样,需要那种无条件的甚至是绝对的爱情,彼此作着辛辣的、甜蜜的告白,但后来就平淡了。在上海,孩子诞生以后,陈景惠被自己底强烈的感情惊醒,在突然之间觉得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这种强烈的感情,对于人世的一种坚强的观念,以及对于自己底目的的明晰的理解,陈景惠是初次地经验到。那些女学生式的生活、消沉、和渺茫的苦恼就从此离去;一个妇人底强固的、鲜明的性格就显露了出来。蒋少祖未曾想到会得到这样的陈景惠。在某些地方蒋少祖觉得满意——几乎是感到一种蛊惑。他明白这是一个新的战争,假如他对人生依然有所追求的话。他是以那种含着讥讽的爱情接受了这新生的一切。在回忆里,这种讥讽的爱情是比最初的幼稚的告白要甜美。蒋少祖觉得,所有的人,尤其是他自己,对人生里面的那些最深切的感情应该含蓄而郑重。于是蒋少祖,激烈的时代过去,就染上了对静穆的古代的癖好了。对于这个时期的青年们底狂热和浮薄,因为自己底创痛的缘故,他是无条件地憎恶了。
蒋少祖觉得,有了妻室儿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类底尊严。蒋少祖明白他为什么而工作。在武汉,陈景惠是不再有妒嫉的可能,但他们却突然地互相坚持起来了。蒋少祖觉得为了尊严,必须征服;陈景惠觉得,为了她所坚强地认识着的她底生活,必须征服。一切都没有说出来,渐渐地走下去,蒋少祖觉得,说出来,将是可怕的。但在某些时候,特别在陈景惠已经带着小孩睡去的深夜里,从开着的窗子凝望着武汉底灯火,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时代底呼吸,蒋少祖便意识到,有了妻室儿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类底尊严。只在这个时候,蒋少祖才无需被逼迫着去解答他是否还爱他底妻子的那些苦恼的问题。
在这个家庭里,像在很多家庭里一样,爱情与轻蔑同在。因为害怕痛苦,宝贵现有的一切的缘故,蒋少祖对于陈景惠,对于他自己底家庭生活底深处,是淡漠而疏懒。他显得是负着重荷的人。他底一切探求,总趋向某种不确定的、他认为是在古代的生活里存在过的静穆了,虽然他底内心永远波动。他注意到庄严和淡漠有良好的效果。这样,在这个热烈的时代,蒋少祖,一面热烈地工作,以在这个时代取胜,一面找寻心灵底静穆,以在永恒的时间里取胜——他觉得是这样。
蒋淑珍来访的第二天早晨,蒋少祖问陈景惠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路过江,但没有说为什么。陈景惠,停止了她底妆饰工作,疑问地看着他,像每次一样,因他底沉闷的表情而皱眉。
“昨天大姐来过。……过江去看看,你去不去?”蒋少祖说,好像很疲倦,披着大衣。他觉得,假若陈景惠愿意,便伴他过江;不愿意,便不。为什么过江,是不重要的。陈景惠昨天在汉口看电影深夜才回,因此蒋少祖特别疏懒,在这个机会里表示他不一定需要她。
“你说,为什么?”陈景惠猜疑地,谨慎地问。“你有没有时间?……”蒋少祖问。觉得这句话过于露骨,他加上说:“弟弟从上海逃出来了,去看看?”“啊!那么我马上,马上!”陈景惠兴奋地说,开始洗手。
蒋少祖,觉得她故意兴奋,露出忧愁的、了解的笑容。“汪卓伦在马当被炸死了!”他用同样的声音说。阳光照在他底苍白的、忧郁的脸上。
“啊呀!”陈景惠叫起来,跑了一步……“那么,那么,他底孩子怎么办呢?”陈景惠惊动地问,同时动情地笑了一下;显然的,在感动中,爱情来到她底心里。在静默中,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他们是完全和谐的。蒋少祖明白这个笑容,变得严肃而忧愁。
蒋纯祖,在前天跑遍了武汉回来后,便发烧,生病。第二天好了一些,第三天便软弱得不能起床。虽然这样在哥哥和嫂嫂来看他的时候,依然挣持着爬了起来。哥哥底来临使他激动。在看见穿着深红色的大衣的动人的陈景惠的时候,他强烈地感到扰乱与羞耻。他红着脸跳下床,披起新做的棉大衣,颤抖着。希望掩藏自己底扰乱,他向蒋少祖亲善地微笑。
蒋少祖明显地感到了不安。他突然觉得,这个弟弟底这种亲善的笑容,是不妥的;和这个年青人在一个房间里,他将难于安静。他很客气地点头,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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