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何必讲这样的话呢!总是我刚才不应该骂你。”“你骂——是对的!”
“钱,用了,就算了,”她说。她停顿,呜咽了一声。“弟弟,我对不住你!”她说。
于是他们沉默了。在这里,他们底短促的,又是漫长的童年消逝了。
对面房里有了喊声。沈丽英,向丈夫提出了女儿底要求,并谈及儿子底前途,喊两姊妹过去谈话。陆明栋愤怒地皱眉,站了起来,陆积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于是他紧张地盼顾,跑向橱,打开内层的抽屉,恐慌地战栗着,发白,发冷,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祖母底一个金戒指;这个戒指是蒋家底遗物,老人神圣地留着预备作为他,陆明栋底结婚戒指用的。戒指藏进了口袋,陆明栋关上了橱门。陆明栋恐怖得麻痹,但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一切动作,听到外房的谈话声和自己所弄出的响声,好像有一种巨大的、神异的力量在他底身上扩张着。
“是的,他们说,这张桌子!”他想,眩晕地走出房,好像走在云雾中。
“这张桌子就要五块钱!那张是房东借的!”沈丽英以夸耀的声音说,表示困苦可以减轻——她希望如此。陆明栋悄悄地走进房,大家看着他。恐怖尚未离去,陆明栋觉得这些视线是可怕的;陆明栋底心在惨痛中呻吟。
“我把他们毁灭了!我把奶奶毁灭了!”陆明栋想,看了祖母一眼。老人捧着茶杯,用指甲剔牙齿,慈爱地笑着。“我已经和积玉谈了,叫她暂时不要去!”沈丽英以夸耀的,快乐的锐声向丈夫说;“积玉,伯伯说,事情一安定,你们一定继续读书!”
陆积玉抱着小孩,忧郁地沉默着,吻小孩。
“告诉你们,老子不会耽误你们的!”陆牧生幸福地笑着粗声说。他伸开腿;充分地意识到肉体底安静和舒适,他心里有温柔的感情在颤动。他又笑了一笑。“怎样,你?”他问陆明栋。“这个傻瓜!”他说,笑了起来。
“伯伯问你的话!”沈丽英说。
陆明栋开始感到家庭中的这种快乐,感到这快乐会长存,他,陆明栋,不会毁灭他们,心里有了安慰。想到他可以平安地离开,他心里有尖锐的短促的快乐。他叹息。“你这些时候整天在哪里跑呀?”陆牧生问。
“伯伯问你的话!”祖母和母亲同时说。
“我遇到几个同学,在同学家里玩。”陆明栋生怯地说,环视大家。
“我看你还是在家里看看书的好!是又弄什么救亡运动吧,大衣破得像个刺猬。”
陆牧生提到救亡运动,使陆明栋心里有温柔的感激。
“也没有什么。蹲在家里,有些闷。”他说,脸红了。“算了吧!”陆牧生快乐地,嘲讽地说,“什么救亡运动,别人拿你们年轻人开玩笑!告诉你,顶多半年就好回南京了!”“哪个说的?”陆明栋感激着,希望谈话,问。特别因为他,陆明栋,就要离开,他感激这个家庭——这个家庭,到现在,还对他如此的温存——本能地希望在这个最后的瞬间多说一些话,并多听一点亲切的声音。这种亲切的声音是他以前所不曾知道的。
“你晓得什么!”陆牧生大声说。“过来,坐这里。”
在祖母和母亲底欢喜的目光下,陆明栋轻轻地走动,——刚才的那个可怕的印象,是消灭了——坐了下来。“但是,哪个说的?”他温和地问。
“政府说的!——哪个说的?”陆牧生大声说,笑了起来。“难道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比政府知道得还多么?”他愉快她说。由于往昔的失败,陆牧生希望和这个儿子谈政治,使他服从他底经验。
“我在年青的时候,经历过多少啊!你底少祖舅舅那时候不知在哪里!”陆牧生大声说,大家都听着他。“那时候我在汉口商会里,突然之间两党分裂了!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照样跑去办公,但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幸亏我机警,我看出来了!”他向笑着的沈丽英说。”我看见保险箱开着,我就拿了一千块钱,和你底妈马上逃到南京!要不是那一下子走得快,吓,脑袋早就没有了!”他严肃而兴奋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而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从湖南逃出来,逃了三天三夜,——告诉你,先生!”他说,称陆明栋为先生,“政治是个反来复去的东西,我们忠心的结果,别人却早把你丢开了。四个字: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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