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268)

2025-10-10 评论

    “让生命消逝!让青春底一切消逝!让我从此离开,让我到荒凉的远方去,找一颗子弹!”他说。他底嘴唇战栗着。
    在接着的一段时间内,蒋纯祖有了道学的思想,他无条件地认为爱情是无聊的;他认为那些男女们是愚昧而堕落的。他甚至有了复古的思想,认为古代底伦理、观念和风习是值得称道的。他认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豪华竞逐。于是他希望,到遥远的荒山中去,结一座茅屋。……他想着这一切,因为他毕竟不能永远承认他是卑怯的。
    被欲望折磨着;觉得这欲望不纯洁,进一步发现一切欲望都不纯洁,而一切新的思想都是自私的欲望底装饰和借口;蒋纯祖找不到依傍和出路,轻率地依附了道学的思想。特别在被欲望折磨;并诱惑着的时候,人们依附道学的思想。在社会底黑暗的力量里面生长起来的蒋纯祖,盲目地反抗过这些力量的蒋纯祖,因为过于强烈和过于混乱,在这个辛辣的时代里迅速地失去了均衡,对旧的一切和对新的一切,蒋纯祖是同样的缺乏智识,由于身受的痛苦,蒋纯祖认为一切欲望都不纯洁,于是他底祖先们所生活的那些时代,便依稀地笼罩着一种安静的,苍白的光明,在他底心里出现了。年青的蒋纯祖对人生缺乏智识,恐惧地想到人类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生活。他想象爱情是崇高,美丽,而和谐的,但现在觉得它是愚笨,丑恶,而痛苦的。中国底无数代的祖先们已在这个土地中埋葬,消失,但他们底灵魂永不安宁;他们向蒋纯祖说:“一切欲望都是丑恶的;一切活动都是自私的!”于是蒋纯祖轻率地觉得他对人生有了高贵的理解。
    旺盛的,青春的情欲使蒋纯祖痛苦而恐怖;这些思想丝毫不能妨碍它们,情欲冲击着,在秘密中抬起美丽的头来,于是蒋纯祖欺骗自己。他觉得,对于他底实际的生活,对于他底周围底实际的一切,没有一个新的观念能给出真理的光明。于是在这一片地盘里,在他底心里,祖先们底苍白的鬼魂活跃着。蒋纯祖,向往于自由的,豪放的,健全而清醒的生活;但这种向往敌不过实际生活里面的阴暗的感情;他妒嫉这种自由的,豪放的,健全的生活。他认为,这样的生活在西欧存在,但中国没有,且不可能有。在中国,那些专制的,虚伪的灵魂,想象着自己是自由的,如此而已。
    蒋纯祖想,一切都不适合于中国;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这样想。另一面,对于那个抽象的中国,他有着公式的思想和兴奋的,辉煌的想象。这两部分的思想互相不干涉;它们都同样的轻率,同样的严重。但这两种感情却在暗晦中激烈地冲突着,造成了大的苦闷。
    蒋纯祖,必需或者由他底强烈的心统一这两者,或若由他底强烈的心服从一个,脱离一个。一个月后,他离开了蒋淑珍家,加入了张正华底那个演剧队。于是他服从了他底辉煌的中国,脱离了由蒋淑珍所代表的那种实际的,阴暗的生活:加入演剧队后,他底心情是如此。
    发生爱情的第二天中午,在饭桌上,傅钟芬对他很冷淡,傅蒲生和他谈论时局,傅钟芬未说一句话,并未看他们。以后的几天,傅钟芬安详而冷淡,并且不出门;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于是蒋纯祖决意离开;他在当天夜里便想到离开的,但怕对傅钟芬不忠实;现在,他反而对傅钟芬有了傲慢的心情了。
    几天之后,傅钟芬重新在合唱队里出现。于是蒋纯祖避免去合唱队。但痛苦的是,他再不能见到黄杏清了;他,蒋纯祖,从未将他底道学的思想和他底对黄杏清的凄惨的,温惋的感情联结起来。这种感情,在离开合唱队的时候,变得更顽强,使他对一切都无兴趣。某一天,他告诉张正华说他想随演剧队到战地去工作。第二天,张正华领他去见剧队底负责人。
    蒋纯祖,苦于对黄杏清的顽强的恋情,苦于寄食在姐姐家里,内心暗澹而苦恼。逗留在演剧队的短短的两小时里,蒋纯祖对一切畏惧,他底内心底唯一的抵抗,不是他底信心,而是他底暧昧而强烈的道学思想。演剧队里的活泼的空气使他极不自在。他坐在大桌子旁边;那些活泼的男女们在他身边走过,好像他不存在。他看见一个包着绿头巾的少女捉住了张正华,向他索取什么,并敲打他底手心;而张正华愉快地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呆呆地看着,觉得张正华是幸福的;接着他移开眼光,觉得这一切是可耻的,而那个包绿头巾的少女,是无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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