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次序!”蒋纯祖冷笑着说,异常快意地看着他。蒋纯祖意识到,他底强大的仇恨情绪造成了肉体上面的锋利的快感;他好像胜任他推倒了一扇墙壁,在一切东西里面,再没有比这墙壁倒下时所发的声音更能使他快乐的了。蒋纯祖从未作过这样的雄辩: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自己比一切人更会说话。沉默的,怕羞的蒋纯祖,在仇恨的激情里面,成了优美的雄辩家;他转移了会场底空气,获得了同情了。接着他开始攻击王颖。
“我很尊敬王颖同志,我有权希望王颖同志也尊敬我!”他说,笑着。他底身体简直没有动作,但显得是无比自由的,这造成了最雄辩的印象。“领导一个团体,是艰难的,王颖同志有才能!”他说:“但并不是不能领导团体,或没有领导团体的人,就是小布尔乔亚,大概从来没有这样的定义的。”他底声音因自信而和平,他听到了左边有悄悄的笑声,“应该把同志当作同志,——但我是不把胡林先生当作同志的,因为我并没有投机取巧或痛哭流涕的同志——应该公开出来,否则就秘密进去。领导我们好了,但不必以权力出风头,故做神秘;偷东西给爱人看,并不就是革命。同志们,王颖同志曾经问我:‘你感到生活苦吗?’同志们,你们怎样回答了他?显然应该回答:‘我是小布尔乔亚,我苦闷啊!’而王颖同志则生活在天堂里,毫无苦闷!同志们都知道,革命运动是从人民大众底苦闷爆发出来的!最高的艺术,是从心灵底苦闷产生的,但王颖同志没有苦闷,他什么也没有!‘历史底法则和革命底发展每一次都证明了这真理!’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了王颖同志底会客室巩固!王颖同志批判我疏忽了工作,我接受,但王颖同志从来不关心戏剧和音乐的工作,他除了权力,除了得意洋洋地打击别人以外什么也不关心!还有,”蒋纯祖兴奋地说,“王颖同志说接近民众,怎样接近呢?那是包公私访的把戏,那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味道,王颖同志问民众,第一句是‘老乡,好吗?’第二句是‘生活有痛苦吗?’第三句就是理论家底结论了:‘应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志们,我承认我不懂得社会,我没有经验,我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也如此,但在接近战争的地方,这样问还有点效的!——我是从一次血的教训里看到了王颖同志所谓人民大众!最后,我要说,”他说;“压迫了别人底心,什么批判也不行的!我们都是痛苦的人,我们都是活人,我们都有苦闷:爱情底苦闷,事业底苦闷,离开了过去的一切,使我们底父母更悲惨的苦闷,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和不理解的苦闷!再最后,我要说,暴风雨中的痛哭流涕的海燕胡林先生不是我底同志,也不配是我底敌人!”
他坐了下来。他记得,他并未想过这些话。现在他说出来了,于是他第一次把他的处境痛快地弄明白了。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蒙瞳着,苦闷着,不能对他们底环境说一句话,并且不能有明确的思想,但由于内部的力量,他们冲出来,说出来了;于是他们自己愉快地感到惊异。
于是他,蒋纯祖,踌躇满志了。在这一篇雄辩的演说里,他提高自己到一个光明的顶点;在交谊底假面下,他擂下憎恶的冰雹去;在狡诈的真诚里,他心里有温柔。他是光荣的胜利者了。但没有多久,他心里便出现了可怖的痛苦。
因为同情已经转移到蒋纯祖身上去,王颖痛苦,并且愤怒:他仇恶一切人,他颤栗着。他不能构成任何观念,不能即刻就说话。胡林看着他。胡林预备说话,一个女同志站了起来。
这位女同志是温婉,和平,而严肃。她同情斗争底双方,她觉得他们都不应该说得这样偏激;她,在女性的优美的感觉上,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和同志;她觉得掀起了这么大的仇恶,暴露了这么多的痛苦——把人间底最深切的情操如此轻率地暴露了出来,是可怕的事。她充满了正义感,站了起来。“我不会说话。”她说,带着一种严肃而柔弱的表现,“我希望大家不要把问题看得这样严重……我觉得大家应该互相理解,团结起来。”她说,犹豫了一下,她坐了下去。张正华接着站了起来。
蒋纯祖,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不注意张正华,但严肃地看着这位女同志。
张正华希望补救,被事情底发展刺激起一种严肃的感动来,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做一种和解。但目前的这种形势,使他在说话开始以后仍然倾向于王颖。而因为原来的那种严肃的感动的缘故,他觉得他是公正的。他开始觉得这些争论都是不重要的,他努力说明它们是不重要的,认为这样便可以打消了蒋纯祖,而得到胜利的和解。事情严重了起来,那个庄严的力量底冲击,那种心灵底激荡,超出了他,张正华底兴味底范围;他不再觉得这些争论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心里有严肃的感动。他是和平的人: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地磨练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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