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298)

2025-10-10 评论

    他丝毫未注意那位女同志底话,使那位女同志底自尊心受到严重的苦恼。
    “我觉得蒋纯祖同志底话也有理由的:一件事情,总有理由的。”他说,带着他所惯有的那种迟钝的,粗蠢的严肃态度。显然他觉得他说出了真理。“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我们要服从什么……不错,我们都是小布尔乔亚,但是这里有前进与落后之分,演说底本领,不能辩护的。不错,王颖同志也有缺点,一个人总有缺点,但客观上王颖同志是对的……那么,我希望在这里告一个段落!”他说,坐了下去。他非常稳重地坐了下去,以男性的,自信的,明亮的眼光看大家,好像那些对自己底发言,或者仅仅是发音感到满足的不会说话的农人一般。
    王颖对他感到不满,甚至仇恨。
    “我要请蒋纯祖同志指出来,究竟怎样才是接近民众!”王颖以愤怒的声音说,提出了最使他痛心,而又最能够辩护的一点。“接近总比不接近的好!孙中山先生革命了四十年,才懂得唤起民众,由此可见,蒋纯祖同志在这里表现了取消主义的,极其反动的倾向!蒋纯祖同志侮蔑革命,不管他主观意志上如何,客观上他必然要反革命!”他说。蒋纯祖已经有了那种朦胧的,锋利的痛苦,这句话使他颤栗。“我们底革命要坚强起来。我们要清算这些内部底敌人,这些渣滓!我们现在,凭着窗外的暴风雨作证,要开始彻底地清算!”他凶猛地说,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冷笑着看着他。那种痛苦突然发生,在看着那位女同志的时候,好像得到了一种启示,这种痛苦更强。他迷晕,不再感到别人底攻击,不再感到场内的紧张的空气。在这种迷晕里面;王颖底那句话使他颤栗。不是由于王颖底攻击——这对他现在已毫不重要了——而是由于这句话,这句话如猛烈闪光,使他颤栗:这是他底青春里的最深刻的颤栗。
    他看见别人站起来,又坐下去了:他简直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向主席提议,”胡林大声说,捧着他底纸张,“已经明显地发生的事实是,有几位同志要从内部分裂我们底团体:他们要另外组织座谈会,这是机会主义底阴谋!而蒋纯祖同志,是这个阴谋底领导者……我仍旧称你为同志!”他向蒋纯祖大声说。
    在那些女同志里面,发生了普遍的不安。她们有两个原来在看书,有两个则在分花生米吃——她们只注意她们底花生米:在这种激烈的场所里,她们只注意她们底温柔的,小小的娱乐——现在她们抬起头来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懂得胡林所宣布的这种阴谋。
    有些听惯了这一切,认为这一切和自己不相干,而在看书的男同志,抬起头来了。
    “我们要清算阴谋!”胡林大声叫。
    有一个瘦小的、戴眼镜的青年站了起来。他有激怒的表情:他因激怒而不能顺利地表达自己底意见。
    “这叫做……迫害!迫害!你是伪善!……”他说,看着胡林,“我承认我有意思……改组……座谈会,但有什么妨碍?为什么是蒋纯祖同志?为什么迫害?”他猛烈地说,晃动着。“我承认这是我们底意见!”另一位青年站了起来,援助他,“恰如蒋纯祖同志所说,你们是妄自尊大,压迫了大家!是你们才阴谋操纵!你们从来不听别人底意见!你们神秘,神秘得很快乐!”
    接着有另外的两个人站起来攻击王颖:攻击混乱而猛烈地进行着。
    “所谓取消主义是,把革命底枝叶斩除掉,使一切生机死灭掉!”第二个青年突破了一切声音,大声说:“而所谓机会主义是专门向上级讨好!你们不能向同志们学习,你们是革命底贵族主义!
    接着第一个青年开始攻击;第三个抢着说话,秩序又很乱了。
    “会场秩序!”剧务底负责人大声叫:“我们必须消除个人主义底倾向,打击分裂。”
    “我要不要援助他们?”蒋纯祖想。
    “什么叫做个人主义?什么叫做分裂?什么叫做阴谋?”他站了起来,愤怒地说。他底痛苦消失了。他在强烈的虚荣心里面站了起来,愉快地、但有些惋惜地丢弃了他底痛苦。“王颖同志说:可不管你主观意志如何,客观上你是反革命!说得多么漂亮,多么轻巧呀!王颖同志父亲不是工人,母亲不是农人,王颖同志不配接受我底恭维,他不是什么普罗列塔利亚;那么,不管王颖同志主观上如何,客观上王颖同志反革命!王颖同志,你底这顶帽子,你戴得很舒服吧!”特别在不明确的痛苦之后,蒋纯祖拿出他在学生时代惯用的无赖的,毒辣的态度了。在世界上,再没有比那些朦胧地痛苦着的十五六岁的男学生们更会无赖,更能毒辣的了。“那么好极了,这顶帽子就把王颖同志从头到脚地盖起来了!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请王颖同志告诉我们,他底父亲是工人,而他底母亲是农人,工农大众底儿子,真是祖上积德呀!”他笑了起来。因为普遍的严肃的缘故,没有附和的笑声:大家觉得蒋纯祖太狠恶了。于是蒋纯祖重新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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