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350)

2025-10-10 评论

    于是,在暴风雨的窗边,这个蒋纯祖放荡着:用他底思想、情绪、记忆、想象;用风骚的微笑和隐秘的歌声;用他底灵魂和肉体。他企图替他底痛苦的生命找到一种宗教和一种理论,他找到了人民、工作、生活、痛苦,他确信这是一种纯洁的力量,但立刻他就爱自己,更爱自己,觉得青春纯洁、有力、美丽。
    但这个美丽的时间是短促的。
    他想到高韵,她底快乐的笑声和她底迷人的身体。周围有热烈的灯光,美丽的虹彩;港湾里闪着波光,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波涛上飞舞;辉煌的灯塔伸入繁星的天空,有了钟声和悠远的、温柔的合唱。接着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暴风雨的黑夜里飞翔;天地间充满了浓密的黑暗,那个肉体显出柔腻的白色。他,蒋纯祖,拥抱它……欧洲底陈腐的想象在这里就获得了新的生命,统治着中国底这个时代了,但这个时代,信仰未来的权力,羞于表现它。蒋纯祖有时觉得这一切是赤裸的、美丽的,有时觉得它们是陈腐的、书本式的。但这两者任何时候都联结在一起,因为人类是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交。那些善于给自己底现实的生活,情欲、梦想加上历史悲剧底光辉的人们,升到世界史底舞台上来。蒋纯祖,带着他底乱七八糟的一切,成为出色的演员了。在那些想象的城市和港湾里,在那个想象的女人底悲剧的、迷人的胸怀里,在那种淫荡而又庄严,虔诚而又放纵的温柔的、热情富丽的交响乐里,蒋纯祖得到自由的、崇高的生活了。他不相信任何道德,又忘记了瞬间前的,用他自己底话说,流血和痛苦。重要的是,他,这个英雄,在这一切里面感觉到这个时代。人们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这样欢喜成为出色的演员。有时他想:《圣经》上说,凡是对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经犯了奸淫了;他这样想,因为这个时代的那些优秀的人们,是非常地崇拜《圣经》——但他总是已经犯了奸淫了;他快乐、痛苦、幸福、激动,一小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卑劣,一大半是因为觉得他能够和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较量自己: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已经把他非常丰富地描写了出来了。
    但他是从不和自己开玩笑的。他是不要虚伪的。只不过在某些时候他稍稍戏弄一下:结局还是非常严肃,非常猛烈。他拧自己底耳朵,笑了,说他抓住了这个时代底耳朵。但即刻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站了起来。他拧得太痛了。“这一切多么可怕,多么可耻!”他愤怒地、痛苦地想;“只有我底生命是最卑劣的!我什么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我仇恨一切人,完全在仇恨,妒嫉里面生活!为什么没有爱?为什么不能爱?为什么只是欺诈哄骗,奸淫偷窃!”他想,战栗着。重要的是,像把自己赞美得那样高一样,他把自己诅咒得这样下贱。“我不能生存了,我毁灭了,一种盲目的力量把我毁了!但是虚荣、名誉、成功、爱情、友谊,我什么都不要,都不配要!现在是生与死,简单得很!”他想。雷雨底怒吼声突然地奔扑过来。

    时间飞快地过去,人们希望它更快地过去。人们觉得目前的一切都丑恶、平庸、愚笨;人们觉得,只有到了将来——那个在人们心中战栗着的将来——一切才会变异、全新、美丽。常常在一生的时间里,人们看不到什么变化:他们看不到。最后他们就惋惜失去的时间了。“为什么,在年青的时代,我们希望时间更快,更快地过去?我们底一生是一个大梦!”他们说。在夏季,蒋纯祖希望秋季快一点到来;正如在冬天的时候他希望春天快一点到来一样。未来的时间是神秘的,他心里有幽密的热情底冲动。他希望收获:“像神一般过活!”他想。他想秋天会给他带来庄严的宁静,深刻的悒郁,甜美的、悲凉的、柔和的牧歌,夏季底时间荒废了,在一场微雨之后,到处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来了。山里底树木从不大量地落叶,从未在几分钟内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里没有猛烈的、干燥的西风。山里的潮湿的、迟钝的冷风是令人不快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紧贴在卑湿的地面上。于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了。
    在落日底金红的、庄严的光辉下,吹着干燥的西风,枯叶飞舞着:这种景象从来没有,蒋纯祖感到不快。九月间充满了阴雨,在这片卑湿的土地上,蒋纯祖无处可去。长期的沉闷唤起了可怕的焦躁。因为没有美丽的女人激赏他,因为当代的权威从未向他伸手,——他承认这是他底最痛苦的题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觉怀才不遇的才子,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一大堆,但蒋纯祖从不愿走入他们底阵营——他自己觉得是如此。他比他们高超,并且比他们野蛮,他问自己:我底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生存。于是他们开始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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