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个人底光荣,便不能承认这些美好和价值;假如得到,那又从根本上就是虚伪的,还是不能看到这些美好和价值。他不能在它们底客观的,原来的样子上看见它们,因为,对于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在。但他底存在——假如不是最丑恶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个人底成就和光荣。……看到这个,他就对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对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底存在有另外的意义,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热情。他想假如不能摆脱这些丑恶的动机,他底生活便再无任何意义。他发觉一切人都生活在这种丑恶的动机里面,他想他决不能和他们妥协。
这样,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丑恶的泥沼里来了。好的食物,人们希望自己一个人吃,坏的东西,人们就拖大家共同分担。“因为我这样对付我自己和同和指不同东西的和合与统一,同指相同之物的相加,所以我不能饶恕别人!”蒋纯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严寒和大雪,盼望冻死。他变得乖戾、阴冷。十月上旬,孙松鹤邀他一路进城,他不肯去。孙松鹤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理由。
赵天知因恋爱底挫折而苦恼;常常问别人:在目前的这种困难里,他应该怎样做?吴芝蕙在离开石桥小学以后便没有在街上出现,万同华,受了赵天知底托付,去看了她几次:每次会面总被她底嫂嫂或弟弟跟着,显然她被她底家庭监禁了。赵天知向大家说:吴芝蕙确实已经怀孕;但万同华说她没有看出这个来。赵天知向吴芝蕙写了无数的信,最后他得到回答了,她说:不要管我。她底弟弟在场上宣言说,假如赵天知再不识趣的话,他就要动鸟枪了。“我底鸟枪是上海买的,打死过一头牛!”他说。
但赵天知丝毫都不害怕这个打死过一头牛的鸟枪。他说动了他底父亲,要他找人到吴家去做媒。媒人去了,父亲感到痛苦,因为他必定会受到屈辱。吴芝蕙家冷淡地绝拒了媒人,理由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理由是很简单的:赵天知家没有田地,没有钱。赵天知痛苦而愤怒,动手走极端,——蒋纯祖赞成他。
这件恋爱是胡涂地发生的,但发展下来,就出现了忏悔、伤痛、愤怒、人生底严肃的理想。放荡的赵天知做了一切,严肃的赵天知就把一切结果承担了起来。他检讨自己底过去,发现了自己底罪恶编入《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本文驳斥了党内的教条主义,,他觉得为了把他底爱人从痛苦中救出来,他应该不惜一切牺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爱吴芝蕙,因为他是可以立刻就离开石桥场,像前几年一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但他必须对自己忠实。这种观念,常常就是对别人,对世界忠实;从这种观念,一切理想家在这个人间挣持着。一切事情,对于自己底生命,有严肃的意义;一切事情唤起爱、憎、和责任感。人们底内心深处的那些斗争,人们底生活里面的那些热烈的、光荣的行动,是站在这个基础上的。赵天知在外面飘流了好几年,由于某一件不幸,回到家乡来了;但他仍然要出去,像开始的时候一样,把他底穷苦的家庭扔开。在人们为自己底肉体的和精神的生存斗争,走到那个险恶的焦点上去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再顾及家庭、朋友、爱人的;常常的,对于那个险恶的焦点,人们心里有强大的渴望。但这个焦点,总是联系着人们底实际的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蒋纯祖,认为目前的实际并不是他所渴望的那个险恶的焦点,他在实际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视着远方,另一些人,由于内心底那种严肃的,单纯的观念,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站住了。于是再没有什么能够妨碍他们。有些人,觉得人生有更高的目的,觉得为家庭,爱人牺牲是不大值得的;他们很勉强地做了牺牲,虽然一样的痛烈,有些人觉得这是值得的,他们只感觉到他们底实际的生活;在他们底生活里,在他们底焦点上,他们从不向那个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顾:他们知道它,这个理想存在,他们知道自己是它底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时代底激赏,后者沉默地走着他们底道路。
为了那个险恶的焦点,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严重、更绝对,人们做了一些夸张;在空虚的生活里,夸张就特别大,特别可笑,在严肃的青春里,那些夸张,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严肃的,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着无数的严肃的傻瓜。因为人们是活人的缘故,人们差不多总是不明了事实的。不管别人怎样说,赵天知确信他底爱人爱他,对他忠实,将为他反抗家庭,牺牲一切。这是陈旧的主题,但确实是光荣的主题:这个时代底反抗家庭,并不比五四那个时代容易些;这个主题,这种观念,是落到这个偏僻的农村里来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并非所谓知识分子的穷苦的农家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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