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352)

2025-10-10 评论

    在他底情绪里——那是一些多么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底爱人宣扬个性解放了。他说,在世界上,人们只对自己负责;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由和枷锁。“请你选择一下,请你选择一下!”他说。但他底爱人选择了枷锁。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底身上了。在万同华底访问和他底无数的情书之后,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后是长期的沉默。于是赵天知想,她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义哲学就是哲学唯物主义、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历史观。“马克,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阴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吴芝蕙底家周围去,在那个池塘边和那个矮林里久久地盘桓着。他时常耽心会有鸟枪从什么幽密的地方射出来,但是没有。关于他底纯洁的爱人的消息,也没有。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枪”。鸟枪并非凶恶的青年,他倒是有着很好的,很讲交情的脾气:只是非常的贪财。看见了他,赵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话说,有了计谋了。他身边还有十块钱:通常是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到“鸟枪”的。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底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气禀中国古典哲学命题。指人生来对气的禀受。战国时,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头、沉默着。于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底表情有了变化。他底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底内心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欲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底家庭和祖国的。鸟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底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后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么一点交情么!”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后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么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么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象,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底老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底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底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底儿子赵小知坐在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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