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吵架后,蒋淑媛显得非常的冷峻,表示虽然不愿干涉这件事,但对犯罪的,破坏家庭名誉的,不道德的人却不能原谅。同时她对王定和底发怒表示不满,认为他应该各方面都想到。王定和不能容忍她底冷淡的批评,和她拌嘴;于是她说她怀疑他们自己底生活,说王桂英底堕落使她联想到别的堕落,说她不愿孤单地、无保障地住在南京。……她好久便怀疑丈夫底生活,这种怀疑使她有了冷峻的,毁坏别人的意念。不知为什么,她妒嫉王桂英,觉得王桂英太自由,太放浪——引诱了蒋少祖。王定和变得严厉,不和她说话,显然他企图做一件事给她看看,使她屈服。他们两人都处在极恶劣的情绪里面。
第二天清早,王定和派人去找王桂英。王桂英不肯来,于是他要蒋淑媛伴他去湖畔;但蒋淑媛又不肯去。于是王定和单独地到湖畔来。
王桂英在知道哥哥底态度后,想起了以前所考虑过的一切,觉得果然不出预料,有了极度的愤怒。她拒绝去他家里,准备了最毒辣的话等他来。但她决未料到哥哥会驱逐她。
王桂英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单纯,像一切年青人一样,把世界想得过于美好。以前她虽然有过华美的幻想,现在她却只想养活她底小孩,发觉了蒋少祖底困难后,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养活小孩:这个希望底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对她有什么意义,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不可能想象别人会不懂得,不尊重这个。因此她虽然听到,并看见过无数毁灭,但却不相信毁灭会临到自己。
就是这种信心使她还保留着希望;就是这种信心使她感到哥哥必定会蒙受羞辱。几个月以来的强烈的,真实的精神奋战使她决心抗拒一切,养活她底小孩;在她底这个最后的执着里,她相信,假若谁要来侵犯她,便必定会蒙受羞辱。
王定和来到以前,女孩睡在柔软的小被里,她坐在床旁的藤椅中,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弱的呼吸,以静止的、严肃的目光凝视着门。她靠在藤椅里,在膝上绞弄着手巾,长久地,不动地凝视着门。在失望的情绪里面,她安静地想到了过去的一切,想到了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候的一切,想到了一·二八、上海、朋友们,想到了蒋少祖——而在这种梦幻般的回忆里,她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嫩的呼吸。她不时看小孩一眼,伸手理她底小被,然后又紧张地、静止地凝视着门。她已经忘记了,她为什么要凝视着门。
她看到门打开了,蒋少祖笑着走了进来,嘲讽她底幻想,然后走过来吻小孩。于是她看小孩。“没有,没有他。”她想,盼顾,又看门。于是她听到了蒋少祖和夏陆争吵的声音。她悲哀地微笑着,觉得这种争吵是不必需的。
她突然地叹息了一声,露出绝望的表情。
“假若他离婚——可以吗?可以的,应该的,我要去上海。但是……最好不要想,现在不要想,她在睡,可怜的小东西!”她想,安慰着自己:“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她怎样长大,又怎样……不,也不想,日子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过的,非常悠久,但是,停住在现在多么好啊,我没有别的想望!小时候,我们在乡间过活,在那棵树下,世界是很小的,有花草、田地、稻场,还有那个说笑话的老舅舅,他死去很久了——我们没有别的想望!怎样呢,我怎样长大的?是的,是的,这样长大。”她想,严肃地、吃惊地看着小孩。“谁来?”听到脚步声,她想。“人很健忘,可怕的热情——谁来?好的,让他来吧。”她想,于是她底激情爆发了。她坐正,愤怒地、惊悸地看着门。
王定和走进来,关上门,站在门边,冷酷地看着她,看着床上的女孩。
“好事情!”他细声说,脸打抖。“你想瞒哪个?”他说,愤怒地笑着。
王桂英靠在椅背上,手肘搁在两边,看着他,愤怒地、痛苦地呼吸着。
“你想瞒哪个?王家没有出过你这种女人!好事情,公然摆在这里,让大家看见!”王定和用细弱的声音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他;仍然站在门边。
王桂英底失色的唇边现出了冷笑,看着他。
“没有别的说,——早二十年的王家,你得死!现在替我两天以内滚出这个门!”王定和叫,上前了一步。王桂英愤怒地站了起来。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路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