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蒋蔚祖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却多少是清醒的。最坏的是他还有希望,最坏的是金素痕在最初向他流泪,而在每次出去和回来的时候总甜蜜地哄骗他。于是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在他们底行为成了习惯,而金素痕决然地表示厌恶时,蒋蔚祖变得狡猾了。他不哀求她,但偷偷地跟踪着她。第一次发现蒋蔚祖是幽灵般地追踪着她的时候,金素痕是异常的恐怖,那是在夜里,在一个小巷子里面。于是金素痕以后每次出去总坐汽车。
蒋蔚祖有很多诡计,很多思想,但总无法实行。秋天的时候,他底变狠毒了的脆弱的心做了一个大的决定;假若有证据,便杀死金素痕。这看来是很简单的——他动手做了。
第一天他出去买手枪。当然他不知道在哪里买,并且别人决不会卖给他的。他跑遍了下关的店家和黑市,于是想到夜里到警察底身边去偷。但他立刻便注意到街上的警察都是并无手枪的,都是大枪或木棍。
“哈,我是这样的痴,如此的蠢!刀子不是一样?刀子是街上都有得卖的!所以就不必急着买,而要先捉她!”蒋蔚祖向自己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决心持续了一个星期——,蒋蔚祖没有捉到金素痕。“让他们来家,最好让他们来家,我要发疯,就有证据了!”他想,于是换了清洁的衣服,向金素痕说要到姐姐处去住两天。天晓得他在哪里混了一天,夜里他藏着刀子回来了。但佣人说,太太在他走后便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于是他决心等一下。金素痕午夜以后,还没有回来。他走出、走进、撞东西、捶胸膛。
“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门口,啊,我又疯了,不,我没有疯,我永远不动,不听她,让她哭,喊我,我不动,她认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么她就伤心,自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她要说她对不起两岁的儿子,她对阿顺说对不起我!就说另外的男人!”蒋蔚祖说,“啊,她现在在何处?是否和别人睡觉。但是我已经说过,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好明天叫阿顺来,可怜的儿子啊!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那么,我应该死了!但是她是不是还爱我呢?不,我顶好像庄子那样做做看!不过,假若我真死了!那么爹爹怎样啊?”他说,“不,这是禽兽的世界,我已经是禽兽!所有的诗书礼义,所有的人伦毁坏无余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么我便看不见这个房间,好漂亮的房间呀!里面住着禽兽呀!我也就看不见她了!那时她便和别的男人睡觉去!我终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里走动着,不停地摸刀子,他底眼睛燃烧着。“我底名字叫做蒋蔚祖,我还有一个号,但是我底名字有什么用?我小时聪明温顺,在苏州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诗文,写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么?大家都说我讨了好看的、天仙一样的老婆,大家都说我有了儿子,然而,我确实没有!这只有我自己晓得!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好像是有事做,不发疯!他们竟然不发疯!他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来来去去哭哭笑笑,谈国事谈私事,好像是过得顶好!啊,多么黑暗啊!我记得从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觉得别人好,我们是受了谦逊有礼的家教!……好了,够了!何时完结,我们太宽大了!女人有什么值得迷恋!但是,可怕呀!她多么迷惑我啊!怎样好,怎样好,禽兽地活着呢还是禽兽般死呢?我死了她会哭么?伤心呀!“刀子刀子,我有刀子!但是,从哪里杀进去呢?从胸上,那样的胸上,不成啊!从颈子!不,不好,最好从背后?不过,我终归要死,让她活着快乐几年不也是一番爱情么?爱情怎么能够要报偿……不,我要证据,她也是可怜的,我要她说出来,那么我假装死了!但是人死了心是不跳的,怎样能叫心不跳?
“好,有了,最好把红墨水,泼在身上,泼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刀子上也要染点血,那么,她就来不及看心跳不跳就要哭起来了,要是不哭呢?啊,可怕呀!但是不哭便是证据——要把刀子抓紧!”
他找出两瓶红墨水来(金素痕常用红墨水写字),把它们打开,沾在指头上看了很久,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他睡在地上试了一下。
他等待着。天亮时有了敲门的声音,佣人走过廊道去开门。于是他往胸上、地上、刀子上泼了红墨水然后把瓶子藏起,蜷曲着左腿在地上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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