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家国——啊——三千里地山河!”蒋捷三大声唱,然后哭了起来。
金素痕早晨到苏州,她作寡妇的妆束,对这个异常的举动,在这个接近年夜的、严寒的、积雪的夜里,她有凄凉的心情,沿路她没有睡,她伏在车窗口底刺骨的寒风里,对自己轻轻地说话,怜恤着自己,想着自己底未来。
到苏州后,她底这个对自己的怜爱使她心情冷酷。“我不下手,别人就要下手了!那么就死无葬身之地!”进门时她对自己说。开门的仆人用惊慌的眼睛看着她,但她没有注意。
“老太爷呢?”她问,有些慌,迅速地跑上台阶。
老人迎出大厅,在神座旁边站下。老人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在这种目光之下,金素痕不能看见老人自身。金素痕慌乱,笑着盼顾,立刻就悲伤地哭了起来,对于她自己底命运,她的确是异常悲伤的。
“爹爹,我要蔚祖!”她哭,说:“阿顺要蔚祖!”
蒋捷三站在香案旁,可怕地审察着她底妆束,在她底哭声里笑出了痛苦的、辛辣的声音。
“爹爹,我要蔚祖呀,你把他埋在哪里呀!”金素痕跳脚,叫。
老人愤怒地笑着。
“蔚祖在南京。”他说。
“哪个说他在南京呀!我都知道,我好苦命呀!……你们合伙欺我……老太爷,你还我蔚祖!你不能欺侮孤儿寡妇呀!”
蒋捷三疯狂地、愤怒地笑着,突然地转身走进房,把金素痕关在门外。
仆役们拥在走廊上。姨姨牵小孩挤出来;她要向金素痕表示她们母子底存在。金素痕捶门,然后站住不动。
她明白她这个表演是不够成功的。她止住哭声,愤怒地看着大家,下颔战栗着。
“滚开,你们这些混蛋!”她叫,但大家站着不动。“非得报仇不可!想一个法子!一个法子!”金素痕向自己说。
“爹爹,你要再躲着,我就上街去喊,蔚祖怎么就死了呀!”她捶着门,尖利地叫了起来。
突然地,老人打开了门。老人想到,儿子可能已经被媳妇害死。他打开门,闭紧了嘴,痛苦地呼吸着。……“你要什么?”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痛苦地笑着。“我要蔚祖!孤儿寡妇要活!我要蔚祖呀!”
“泼妇!……”老人微弱地说,笑着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忽然他厉声吼。好像这个声音是从他底整个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他猛力闭门。金素痕拚命地抵着门,冲了进去。
姨姨底小男孩恐怖地大哭了起来。
老人喊仆人们。大家向前跑,但金素痕砸出茶杯来。老人冲出来,喊仆人打她,但她把老人关在门外。
老人死寂地扶着板壁站在门前,传来了男孩单调的,恐怖的哭声,仆人们在恐惧里站着不动。忽然门打开,苍白的、凶恶的金素痕站在门内,在腋下挟着田契文件,在手里抓着砚台。她准备搏斗。
老人看着文契,看着打开了的橱,于是向她扑去。她闪开,跑进大厅。
“抓住她,抓住她!”老人叫,抓住了门柱。
冯家贵向她跑去,但被她推倒了。
“你还出蔚祖来,法院里面见!”金素痕叫,跑出了大厅。蒋捷三扶着门柱,垂下光秃的、巨大的头颅,昏迷了,姨姨跑过来,哭着。抱住了他,冯家贵大声地啼哭起来。
阿芳迅速地走过来。阿芳脸色严厉,走到父亲底脚边跪下。
为了儿女们,又为了身边的这弱小的一群,蒋捷三支持住了。他在第三天,就是农历除夕的前一天动身到南京来。文契几乎被抢光,儿子生死不明——这个家庭是破散了;小孩们是不能生活下去了。但他,蒋捷三底老命还在,他必须最后一次地站起来。于是他站起来,——去做他底最后的一掷。
在动身以前,他命令冯家贵向上海、南京发了电报。他要女儿们寻访蒋蔚祖,要王定和和蒋少祖去南京。
优秀的女儿们又一次鹄立在下关车站,又一次跟着火车奔跑,尖声呼喊。老人带着冯家贵下车,沉默着走过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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