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琴的妈妈已于昨夜服毒自杀。
“啊!”陈煜一声惨叫,从床上跳下来。直勾勾的两眼里,射出疯子般的目光。
彭树奎慌忙下床,拉住陈煜。
“陈煜!怎么啦……你怎么啦?”
“放开我!”陈煜猛推彭树奎一把。
伤口未愈的彭树奎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陈煜“嗵”地拉开房门,他的胸膛像嗤嗤冒烟的炸药包,他要出去,到宽敞的地方去炸个痛快。
但是,没等他出去,门口进来几个笑容可掬的人——杨干事,还有几个拿照相机、采访本的年轻军人。
杨干事惊了一下,随即亲热地问道:“陈煜同志,好些了吧?前些天一直没敢来打扰你。坐,坐下谈。”
陈煜仍然站着,脸上非哭非笑,两眼呆呆地盯着杨干事蠕动的嘴唇。
杨干事有些尴尬:“噢,还没有看见报纸吧?瞧,你们都上报了!”他亮了亮手中报纸上那篇通讯的大字标题,“现在反响很强烈。尤其是刘琴琴同志,直接为捍卫林副统帅……而牺牲,又是与反动家庭决裂的典型,意义非常大。秦政委指示,要进一步深挖,细写。你最熟悉琴琴同志,请你谈谈……”
“啪——”摄影干事的闪光灯一亮,像一道闪电。
陈煜像被人当胸开了一枪似的,身子朝后一倒,踉跄一步,又朝前倾下来。闪光的强刺激,突然使他僵硬的脸变活了:“哈哈哈哈……”他疹人地狂笑着,一把揪住杨干事的前襟:“你说什么?秦浩?——秦桧?还有林彪——林秃子?哈哈……秦桧,林秃子!……”
“他疯了!快……”杨干事被陈煜前后推搡,吓得面无血色。
陈煜被押上了军事法庭。
元旦前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把整个龙山裹得严严实实。群山大野一片洁白,耀眼炫目,使人不能想象在这个洁净的世界里,竟发生过那样荒诞的事情。
彭树奎已打点好行装,就要带着菊菊离开龙山,离开这个他竭力想忘掉,而注定终生忘不了的地方。
他和菊菊从医院回到营房已经七天了。
这里依旧是紧张的、沸腾的、严肃的、活泼的军人世界。只是那一张张面孔大都陌生了。“渡江第一连”、“锥子班”——光荣的连队,英雄的班集体。为了保住它的荣誉,它的称号,未待新兵入伍,便由别的连队调来兵员,补全了连、排、班的建制。
原来的“锥子班”,包括刘琴琴在内,先后有十一人为龙山工程而亡。陈煜已被当做现行反革命在押。剩下的,只有彭树奎了。
眼下的“锥子班”又齐装满员,已经有了新的正副班长。战士们仍然称彭树奎为老班长。
彭树奎出院回到营房的当天,团干部股就给他送来了提干表。是股长亲自送来的。股长临走时叮嘱,必须当天填好,这批提于表就差他这一份没填,团里急着审批。
提于表端端正正地摆在彭树奎面前。
这是一张他等了九年的表格。这张纸,不仅能决定他,也决定着菊菊,甚至决定着后一代的命运。这张纸,能使他带着菊菊一步跨过工农差别的鸿沟……
彭树奎呆呆地望着这张纸,足足有十分钟。
十分钟内,他的思绪追溯九年的历程,越过从运河、雀山到龙山的空间跨度。那心酸的往事,那悲凉的月夜,那炸毁雀山工程的爆响,那生死搏斗的场面,那血与泪会合的坟茔……
此刻,这一切,都化做一团火,在这方表格上燃烧着,燃烧着……
他想哭,他想放声痛哭。干涸的眼睛里,泪早已流干了。
他想笑,他想仰天大笑。脆弱的脑神经,也经受不起强烈的震颤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极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他慢慢地拿起提干表,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条,一条;又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片,一片……他打开房门,把手中的纸屑当空一扬,纸片在空中飞散开来,随着晶莹的雪花儿轻轻地飘去了。
他当天交上去的是一份复员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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