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使得沂蒙百姓室罄空悬,罗掘俱穷。张宗昌主鲁时,蒙山一带连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饥民无所不食,树皮草根,剥挖殆尽。平邑山中,有种软体白石,碾碎锅炒,略带米香味儿,四方饥民,皆来挖取,以充饥肠。然石头毕竟不是米面,饥民食后,常大便不通,腹胀而死。在费县某些村镇街头,竟出现了卖人肉者……
1928年冬,蒙阴斗方名士、代县知事左超,在呈送省府的《报灾请恤呈文》中,这样写道:"……频年以来,凶荒、兵燹、疠疫,纷至沓来,奇灾殊祸,非惟近今之世所未有,亦前古之时所未闻。死亡流离,盖已损十之五六矣。所遗残黎,强半槁项黄馘(大半人颈项枯瘦,脸色苍黄),奄奄就毙……一村之中,其死亡者,日或数人或十余人。甚至有人死求人抬村之中不能得者。送死之具,初犹用棺,继则用箔,终则箔亦用尽,割取田中禾本编之捆缚以掩埋者……自五月至八月,数月之间,死者据查已达二万三千余人,迄今犹未已焉……"此触目惊心的呈文,送达省府,竟泥牛入海。
一边是倒悬之急的债户饥民,一边却是穷奢极欲的城狐社鼠。
《山东文史资料》载,抱犊崮下的煤城枣庄,在民国时期,"虽处偏僻山野,豪华不亚都市"。尤其是中兴煤矿俱乐部里,"终年管弦丝竹,悬灯结彩,香衣鬓影,宴无虚席,军政绅商,以招妓侑酒为乐……"1925年10月,驻江苏陆军第七师蒋旅进驻临沂,上至旅长蒋毅,下到护兵马弁,军纪败坏,行同猪狗。蒋旅在临沂驻扎仅仨月,年底又奉调海州(今连云港市)。该旅以载运"军事物资"为由,向临沂县衙征调大车百余辆。可开拔时,车上竟坐着200余名丽人红袖,她们一个个穿绸裹缎,簪花戴翠,搔首弄姿,于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可到海州不久,这批从各地诱拐来的女子,被丘八们玩腻后,或被转卖外埠,或在当地沦为娼妓……
1933年韩复榘的六十六旅驻防临沂,至"七·七"事变后调防,历时五载。旅长李占标更是一淫棍色狼。时"扬州班"到临沂开设妓院,李占标将这些南国粉头花娘一一玩遍后,又专为雏妓"开包"。开包前,老鸨为其举行合卺仪式,大肆铺张,挥金如土。更有甚者,李占标还指派心腹,以每夜陪睡50块大洋的重赀,到民间搜寻十七八岁的黄花处女,大施淫威,逼良为娼。李占标在临沂的五年里,朝朝美酒,夜夜新郎,不知糟蹋了多少处女的贞操。上行下效,李旅官兵,四处猎艳,偎翠倚红……
军阀奢靡,千金买笑,全靠搜刮民脂民膏。
一边是黎庶百姓生计无望,走投无路;一边是达官显贵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于是,社会安定的天平便大大倾斜了。
惯匪刘黑七为匪之前,曾到青岛的车站、码头卖过一年多苦力。这山陬里走出的小小羊倌,首次目睹了一个贫富悬殊两极世界的另一极,怎能不心潮如捣。他返回锅泉庄后,对几个同伙绘声绘影地讲述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后,发誓说:"我以后管的人要比这羊群还要多,非找几个大闺女当老婆不可……"《蒙阴县志》载:"蒙邑匪祸,明以前无考。"县志在陈列了明清之间仅有的几次匪患后,述道:"然罹祸虽酷,皆由外寇。而本邑之为匪者,则无也……"这足以说明,沂蒙本是民风淳朴之地。民国初叶,此地土匪如毛,实是贫穷和腐败这两个魔鬼沆瀣一气,教猱升木,逼民为匪。
刘黑七匪部中曾流传着一串歌谣:"犋牛顷地靠沙河(形容富农),不如钢枪压着脖(意即为匪)";"要想欢,上戏班;要想玩,撑花船;要使钱,上刘团(指黑七匪伙);要看媳妇亲兵连(亲兵连专护黑七众多的妻妾)";"跟着师长(黑七)到处串,给个知县也不换"……在有着等级的阶级社会中,工农学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养家口、敛财聚富的手段可谓多矣,惟官吏靠权力的侵吞,土匪靠暴力的掠夺,纯属"无本生意"。前者最卑鄙,最龌龊,最无耻;后者最酷虐,最暴戾,最凶悍。但两者所攫得的金钱中,每个铜板里总有百姓含血带泪的痛苦!
对饥民来说,那是一只馒头几张煎饼便可当作旗帜挥舞的年代。当被贫穷压瘪了的百姓,即使一死也难完成对命运的抗争时,他们中的少部分人,面对物欲的诱惑,罪恶的教唆,很容易选择人生的堕落。当赵嬷嬷、孙美瑶、刘黑七们把盗旗贼幡轻轻一举,有那么多赤贫之民沦为土匪,也就不难理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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