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剑(6)

2025-10-10 评论

    “这位邓公子,可算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郑长庚咬文嚼字地叫好。
    秋二姑又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在天津的大学堂里念过一本天书,说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粥一饭,一针一线,都是天下穷苦人两只手造出来的,却给少数富人霸占了,应该物归原主。”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儿听到的至理明言。”郑长庚惊叹道,“看来我姐夫访到奇人了。”
    正在这时,蒲柳春看见那位名叫郁琴的姑娘,从水柳丛中走出来。
    郁琴十八九岁,穿的是豆青色纺绸旗袍,白网球鞋,十分秀气。她羞答答,怯生生地走到篱笆外,朝葫芦架下点手,柔声叫道:“秋娘,您出来一下。”
    秋二姑忙站起身,笑道:“郁先生打发小姐传唤我来了,后会有期吧!”
    蒲柳春一个箭步跳出柴门,直冲冲地说:“小姐,不忙走,院里坐。”
    郁琴的脸儿涨成胭脂色,惶恐地说:“谢谢,我找秋娘说几句话。”
    秋二始走出来,问道:“是你爸爸催我上船吗?就走。”
    郁琴一摇头,说:“不。我爸爸打发我给这位救命的大哥送一点钱,略表敬意。”
    蒲柳春一听,沉下脸说:“小姐,我们虽是穷门小户,可讲究的是重义轻财,别扫我们的脸面。”
    郁琴吓得倒退两步,杏子眼睁得老大。
    “不许无礼!”郑长庚慌忙走出柴门,满脸堆笑,“小姐,令尊的盛情,我们心领了,这钱我们万万不能收。”
    郁琴将一小袋银元塞到郑长庚手里。转身就跑,像一只惊弓的翠鸟儿。

    四
    郁寒窗是个穷文人的儿子,父亲长于诗词歌赋,拙于八股文章,因此一生不得意,到老还是个白首童生。幸亏有一位侍郎老爷的公子,对他的才学颇为赏识,聘请他做西宾,教授小侍郎老爷的几位少爷小姐读书,也允许他的儿子郁寒窗就读。老童生怀才不遇,愤世嫉俗,藐视正统,对孔孟之道恨之人骨,便反其道而行之,大讲杂学。小侍郎老爷沉溺酒色,并不过问子女的学问。所以听任老童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郁寒窗的少年时代,便是在寄人篱下的白眼,老父的怨天恨地声和旁门左道的杂学熏陶中度过的。
    他跟小侍郎老爷的三小姐,自幼同窗共砚,联句赋诗,耳鬓厮磨,播下情种。人大心大,又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郁寒窗后来从天津高等师范学堂毕业,便想马上了却这笔相思债,成就青梅竹马的良缘。谁想小诗郎老爷虽然风流自命,放浪不羁,但是门阀观念却非常顽固,竟断然予以拒绝。三小姐是老童生的得意高足,不但把《花间集》之类的诗词背诵得滚瓜烂熟,而且博览了《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之类的传奇杂曲,以及《红楼梦》之类的小说,于是毅然扮演了崔莺莺的角色。
    可是,郁寒窗既不会钻营做官,又不懂生财之道,日子过得很贫苦,三小姐结婚不久就悔恨交加了。后来,竟抛下正在哺乳的郁琴,跑回北京娘家。但是小侍郎老爷铁石心肠,一顿唾骂,闭门不纳,她只得仍回丈夫这里来。然而,她对丈夫和孩子已经没有一丝情爱,每日满脸寒霜,寻事闹气,动辄不吃不喝,啼哭日以继夜。郁寒窗怕见她的面。更不敢近她的身。于是,身心颓废,借酒浇愁,吟诗解忧。
    不久,三小姐悒郁身亡。郁寒窗更加意气消沉,心如死灰。
    想不到中年偶遇秋二姑,风尘中得一知心人。
    秋二姑本名秋月,是个过门七天就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儿,人长得像一枝花,可又满身都是刺儿。有个财主秧子,是个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色鬼,早对她垂涎三尺,被她打掉了两颗门牙,还不死心,仍旧追前赶后,嬉皮笑脸,村边河岸,抬手动脚。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被逼无路,只得投奔在天津开小饭铺的姨母,在灶上帮厨,端汤送饭。那时候,郁寒窗正值三小姐死后不久,又失了业,带着女儿郁琴,靠卖稿子湖口,在秋二姑的姨母那个小饭铺包伙,常常交不上饭钱,厚着脸皮赊欠。秋二站非常心疼郁琴这个孤女,也很同情郁寒窗的遭遇,经过她的手,饭菜份量十足,而且还常常白搭工夫,给郁家父女缝缝连连。大约一年光景,郁寒窗又时来运转,便结束了在小饭铺的包伙生活,备下丰厚礼品,登门向秋二始致谢。他手提着粗细衣料和什锦糕点,刚到小饭铺门口,只见秋二姑蓬头乱发从小饭铺里走出来,满面泪痕,神情凄苦。原来,姨母为了独占这一方的生意,逼她给这几条街上的一个地痞头子当姘头,秋二姑死活不肯答应,所以被赶出门。郁寒窗感思图报,就请她去管家;秋二始也走投无路,只有跟郁寒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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