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三小姐,一点不会过日子,不懂过日子。郁寒窗的每月薪水不够半个月开销,寅支卯粮,四处借债。自从秋二姑管家,精打细算,量入为出,不但还清了陈年旧账,而且月月小有盈余。郁寒窗吃穿不愁,满面春风,秋二始和郁琴亲如母女。郁寒窗本来风雅俊逸,光景一好,就有人劝他续弦。一天晚上,有位热心的朋友来访,吵吵嚷嚷要给他说媒。他送客回来,只见郁琴哭成了泪人,忙问道:“琴儿,哭什么?”连问了几遍,郁琴才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只要……秋娘……”他明白了,叹了口气,说:“我要……也只要秋娘。”郁寒窗已经跟秋二姑同居数年,他很想举行婚礼,名正言人但是,秋二始认定自己是克夫命,害怕给郁寒窗招来险凶,不肯同意。就这么对外是主仆,关门是夫妻,不明不白。
秋二站带着郑长庚和蒲柳春,从柳篱小院到河堤来。郑长庚拐了个弯,到河洼地的田垅里,摘了岗尖一柳篮子金葫芦香瓜,醉罗汉甜瓜,绿大碗面瓜,将郁寒窗赠送的一小袋银元,深深地埋藏在瓜下篮底。
郁寒窗一见送瓜来,不好意思地说:“受之有愧,叼扰了!”
郑长庚放下瓜篮,连连拱手,说:“聊表寸心,见笑,见笑。”
郁寒窗喜爱地望着蒲柳春,问郑长庚道:“您这位外甥,言谈举止大有书卷气,想必上过学吧?”
郑长庚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一贫如洗,哪里有钱送他上学,不过是我教他粗通文字。”
郁寒窗沉吟了片刻,才说:“天生英才,不可埋没蓬蒿,所不知柳春的学问……”
“柳春,快把你那几本文章拿来,请郁先生过目!”郑长庚喜出望外地喊道。
蒲柳春十分羞怯,不肯去拿;郑长庚发了火,要亲自去取,他才赶忙跑回家,挑选了两本拿来。
蝇头小字写在糊窗户的高粱纸上,粗针麻线装订成册。
郁寒窗刚要打开来看,老掌舵换上舵把,催道:“先生,快上船吧!路上不太平,天黑之前要赶到通州。”
“允许我带走吗?”郁寒窗含笑问道:“我一定在三天之内读完,五日之内口音。”
“承蒙您肯赏光,求之不得哩!”郑长度连连道谢。
郁寒窗带着秋二始和郁琴上船,挥手告别,郑长庚长揖到地,深施一礼送行。
孤舟远影,消失在茫茫河上,蒲柳春像做了个梦。
五
通州新城南门外的复兴庄,村民十有八九是基督教徒,教徒中又十有七八在教会的福音农场当雇工。
复兴庄村北是南城的护城河,河岸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树;村东是潞河中学的校园,相隔一道绵延起伏的铁蒺藜网;村南是京通铁路,路南有一大片阴沉沉的黑松林,透过松林的空隙,可以看见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十字架,那是基督教徒的坟地;村西是田野和牧场,上百头花斑母牛和一群群的黑白奶羊,在绿野上吃青草。牧场连接着一座果园,果园里有桃、李、梨、杏、樱桃、桑葚、苹果、海棠,还有一架架葡萄。
郁寒窗一家,本来被安置在一座教员小楼上,但是楼下住的是一家典型的洋奴,惹人讨厌,秋二始更腻歪那些满口洋文的男男女女。于是,他们便跟一位低一级的教员交换住宅,搬到复兴庄的一座花树葱茏的小院里。
门外,一片清水荷塘,郁琴头戴一顶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一朵殷红的野花,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儿,柳荫下亭亭玉立,正在持竿垂钓。
蒲柳春口羞,郑长庚拘礼,都不敢惊动她,屏声静息地站在荷塘十步之外。
鱼线轻轻颤动了一下,鱼儿咬钩了,郁琴猛地抬起鱼竿,钓上了一条两三寸长的草生小鱼,欢笑着又蹦又跳,打了个旋转,这才发现身后伫立多时的二位来客。
“呵……”郁琴脸一红,眨了眨水汪汪门明闪亮的杏子眼,“郑大伯,柳春大哥,我去通知家父,迎接您们。”
郑长庚和蒲柳春划船到通州卖瓜,顺便看望郁寒窗、秋二姑和郁琴。
“慢!”郑长庚摆了摆手,“先请问郁先生是不是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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