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子还在咕嘟咕嘟喝啤酒。
“你可喝得太多了。”李鸣提醒他。
“你最好别管我。”
“你这个糊涂虫。”
“你这个懒虫。”
“好,你喝吧。”李鸣又给他拿来一瓶啤酒。
孟野自从躺在谱子下面后再没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谁要是翻动一下谱纸,他就会骂一声:“滚,臭猪!”于是谁也不理他了。他闭起眼睛听着震天响的迪斯科,跳舞的人把尘土都踢起来了,楼板也随着节奏抖动。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必须去看看女朋友了。
她比他大两岁,是个神经质并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也许是由于这种特殊的素质,她擅长文学写作,在一所文科大学里上学。不知是他们谁更崇拜谁,使他俩一见如故,然后就发誓“白头到老”。她喜欢戏剧性,什么事都想追求戏剧化。比如她看了部爱情片,在电影院哭一场还不够,出电影院门后还要耸着肩模仿片里的女主角走路,而且整整一天都要陶醉在女主角的气氛里。那时你要是和她搭一句话,保你背过气去。
“你饿吗?”孟野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肩膀一耸,眉毛挑起来,眼睛露出绝望的神色。
孟野只好在心里背总谱。
假如在孟野的音乐会上,她必得四处周旋,出人头地,象收入场券的招待员一样忙个不停。假如在同学聚会时,她必得满口成语地滔滔不绝,使作曲系的学生深恨自己没文化。假如她笑,她必得大睁着眼睛,不会使眼睛也随着肌肉抽动而小下来。假如她坐着,只要不是在上课,她必得把两腿扭向一边,使身体侧卧倾斜,显出线条来。
总之,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是个女才子。能从诗经一直背到郭沫若,而且还在背下去。她不能容忍孟野轻易地和“懵懂”跳了舞,拍了照,和那么一个头脑简单的东西。
“你爱她?”
“不。”
“你爱她。”
“没有。”
“你爱她!”
“我不是。”
“世界如此黑暗,人是如此轻薄,你爱她你不承认,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她把照片用剪子剪碎,扔进马桶里冲了。
她喜欢用剪子这个工具,它可以把任何东西在一会儿时间就毁掉。自己看不上的手稿、男性的情书、新做的连衣裙、还没冲出来的胶卷……
每次一看到她哆嗦着用亮闪闪剪子咔嚓咔嚓地破坏这一切时,孟野就想晕过去。剪着剪着,她已经从气愤变成一种专心致志的工作,最后看看一堆碎片,她就得意起来了。孟野一想到说不定哪天他也会出现被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成这样,一想到剪他时她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他真想晕过去。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欧鹭。”那次他俩一起旅游,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她抬眼看看孟野,孟野眼神迷茫地看着远处。“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她又看看孟野,孟野仍望着远处。“我们结婚吧。”她冲着孟野的耳朵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孟野好象吓了一跳。
“你真没听见?”
“真没听见。”孟野一脸诚实。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最近的作品已经不能使我满意了,在下部作品里我得抛弃那种手法。”
“呵?你原来在想这些?你原来爱音乐胜于爱我,我恨你的音乐!恨你的音乐!”她用手撕着书包。
又有人在揭谱纸。
“孟野在想那位—文学家?”
“音乐,音乐,再大点儿声。”
“这音乐永远也不要停。”
“音乐—音乐—音乐—”
“再喝吧。”
“音乐—音乐—音乐—”
“干杯!”
“音乐—音乐—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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