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无选择(17)

2025-10-10 评论

    “你真是疯了,何苦这么破费?”
    董客不理别人的劝说,最后把自己的录音机和手表全卖了。
    “你太缺德了,这样别人也得学你的样子。”
    董客毫不理解。乐队的人疯狂地给他排练,各种风格的作品搞得他们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排完一遍,大家刚想停下来喘喘气,就听董客说:“不行,重来。”“重来?”“你们根本没拉出音乐的本质。”首席无可奈何地架起弓子:“本质是什么?”“本质,本质。比如这首贯穿理性的序列作品是哲学思维的根结。哲学是什么?大地是什么?人类是什么?”首席被问得毛骨悚然。决不敢再问下去。
    自从董客开创了这种自费排练的方法,作曲系人人效仿。这样一来,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委托商店就开始买卖兴隆了。
    李鸣让董客和他一起把马力的箱子抬到桌子上,然后他钻进被窝,只露出个脑袋。
    “你干吗老在被子里思索?是在追求孤独?”董客自作聪明地问。
    “我不愿意去琴房。”
    “超脱?”
    “我累。”李鸣把身子往被子里又拱了拱。
    “如果我再写一部关于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你看如何?”
    “为什么?”
    “给马力。”
    “马力不需要。”
    “为什么?”
    “马力真的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他真的让窑洞塌方压死了?”
    李鸣没说话,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为什么不写个交响诗纪念他?”
    “你饶了他吧,他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什么死亡与永恒,对马力有什么用?如果有用,你为什么不写一部关于你自己的音乐是如何包罗万象,如何至高无上的交响诗来让全世界知道呢?”
    “我想写,可是没用,没用。”
    “不过你别灰心,还是能有用。”
    “真的马力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比赛的事情公布后,森森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徘徊。他对自己最近追求的和声效果不太满意,但又没想出更好的。他甚至难以容忍自己的音响。
    他除了音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包括自己的饮食起居。如果说他留长发,那是他忘记了剃头。常常忘记吃饭,又使他两腮消瘦。他衣冠不整,但举止洒脱。苍白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明朗开阔的额头与他整个五官构成一副很自信的面孔。他唯一遗憾自己的就是手指短了点儿。
    这是个遗传学上的错误。他是个天才的大音乐家。却长着十根短手指。他知道这无法补救,因此常常看着“猫”的修长而秀丽的手指在钢琴上流动出神。但更多的出神是因为钢琴上滚动出来那些谐和美妙的音响使他越来越纯粹地感到他自身需要的不是这种音响。他需要的是比这更遥远更神秘,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音响。他在探索这种音响。他挖掘了所有现代流派现代作品,但写出来的只是那些流派的翻版。
    这种探索不断折磨他。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从协和到不协和,从不协和又返回协和,几百年来,音乐家们都在忙什么?音乐的上帝在哪儿?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灵魂,但在贾教授的课上巴托克永远超不过贝多芬。匈牙利人的灵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许匈牙利人更懂得贝多芬。这是最让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民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贝多芬,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界,在地球上竖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着顽固与年岁,罩住了所有后来者的光彩。
    那天,孟野在森森的琴房,悠长地哼着一首古老简单的调子。森森问孟野:“你感到没感到这里面的力度?”孟野把大提琴拿过来,深深地拉动琴弓,这首古老简单的曲调骤然变得无比哀伤。森森觉得呼吸都急促了,他拿起小提琴用双弦拉出几个刺耳的和弦,又拉出一连串民间打击乐的节奏。他想和孟野合力去体验那种原始的生存与神秘。他明显地感到他与孟野有一种共同但又不同的追求。他比孟野更重视力度,而孟野比他更深陷于一种原始的悲哀中。孟野就象一个魔影一样老是和大地纠缠不清。尽管他让心灵高高地趴在天上,可还是老和大地无限悲哀地纠缠不清。而森森想表现的是人。是人的什么?他其实说不清,也许是哪块肌肉的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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