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猫”。“猫”能把他从那种浑浊的探索中拉出来,使他得到片刻的休息。“猫”手底下能生出各种动听简单的音乐,听到这种音乐他甚至想放弃任何探索。世界上有那么简单动人的声音,要那些艰涩难懂的音响干什么用?就象这个不爱动脑子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弹着小品,单纯、年轻,修长的手指使他相形见绌。他坐在这儿彻头彻尾是个动荡不安混沌不堪的怪物。所以他不能爱她。可是他又真想爱。
就在森森为自己的种种追求苦恼时,小个子有一天突然对他说:“我求你别摘那个功能圈。”
“为什么?”森森觉得离奇古怪。
“因为我要走了。”
“我并没有要摘它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
“你上哪儿?”
“出国。”
“干什么去?”
“去找找看。我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呢?”
小个子低下头,由于老用水擦功能圈把手指都泡白了,象干了好多家务的主妇一样粗糙。森森突然感到这种举动有种神圣的所在。他开始尊重小个子了。
“你一个人走吗?”
“嗯。”
“谁照顾你?”
“走到哪儿都会有女人。”
森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什么也找不到呢?”
“我就不找了。”小个子坦白地说。
小个子对他说的这些使他又感到一种震动。他更觉得有许多事情得做,尽管贝多芬矗立在这儿。也许贝多芬压根没见过用方块表达文字的人。音乐的上帝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真正属于他的音响在哪儿?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个子抠着泡白了的手指对他说的话:“去找找看。”
戴齐把自己关进琴房已经三天了。他想酝酿一个充满他内心渴望的作品,但始终写了上句没了下句,每想一个音符都象抠肠扒肚一样吃力。他想得多写得少。直到崇拜他的莉莉听得连连打哈欠,他才深深感到歉意。他从没见过这么忠实的听众。
莉莉自从到戴齐琴房之后,经常和戴齐合作协奏曲。她相信戴齐完全有才能写出世界第一流的优美作品,有时她听着戴齐的钢琴小品就感到象浸在纯净的空气和水中一样。但自从戴齐想投入比赛后,戴齐却什么象样的句子都没写出来。莉莉天天坐在那里听,失望之余又觉得筋疲力尽。但她仍旧坚持坐在那里,在戴齐需要时就拿起提琴。她替戴齐买饭打水,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戴齐还是老重复着一个很美的乐句。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进行下去?”莉莉奇怪地问。
“进行不下去。”戴齐哭丧着脸,又弹了一遍这个乐句。
“我已经可以倒着唱它了。”莉莉疲倦地打个哈欠。
戴齐把这句倒着弹了一遍。然后茫然地在琴键上摸索。
“真奇怪。”莉莉坐在椅子上伸直长腿,“怎么这么难?”
“我已经死了。”
“什么?”
“我已经死了。”戴齐指指脑袋,“全僵死了。不能动了。”
“你是不是觉得冷?”莉莉摸摸戴齐的头。
“可能吧,反正在作曲史上这个人已经没了。”
“你这是神经失常,你的头是温的,”莉莉使劲摇着戴齐的脑袋,“你别装蒜了,你必须写出第二句来。”
戴齐在琴上又倒着弹了一遍那个乐句:“这就是第二句。”
“扯淡!”莉莉大叫一声。
戴齐哀伤地弹起一首德彪西的曲子。聂风推门而入。
“怎么样?进展如何?肖邦。”聂风一进门就带来一股活力。
戴齐摇摇头,接着弹他的德彪西。
“他说他已经死了。”莉莉说。
“我看他真死了。”聂风的手在琴上给戴齐捣乱,“你要是真死了,我会想你的,不过你死了我还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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