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懵懂”去上金教授的个别课。整整两小时,金教授在改她的作品,她一句话没听进去。下了课她走出课堂,冲着等在外面的“猫”说“今天金教授洒了那么多香水”,就回去睡觉了。“猫”夹着谱子走进教室,金教授又埋头修改她的作品,“猫”把头凑过去闻了闻金教授身上的香水,正好教授一抬头,吓得“猫”冲着教授“喵”地一声。“你这里写得好,音响丰满。”金教授一本正经地说。“当然,那是森森帮我写的。”过后“猫”对李鸣说。
第三个女生是女生中的楷模,由此得了个“时间”的封号。她精确非常,每天早晨六点铃声一响,腾地就从床上坐起来,中午和晚上无论那两个人说什么她都能马上入睡。“这家伙简直是机器!”“猫”对“懵懂”说。“嘘!她能听见。”“她早睡着了。”“你们在骂我。”“时间”嘟喏了一声。
她认真做所有课程的笔记,连开一次班会也要掏出本来。没有一本功课她不认真。作曲系的学生通常是同时开十门课,她则是连运动会也要拿个名次。本来这样的女生是不会使贾教授后悔的,但当同时有两个男生追求“时间”,并且“时间”全不拒绝时,贾教授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入学一年后,天下大乱。晚上八点钟,李鸣找“时间”谈话,九点钟董客就挤进来把“时间”叫走了。十点钟“时间”回到琴房开始用功。十一点钟,查夜的保卫组来了,勒令所有人都回宿舍睡觉,只见“猫”蹭地一下从琴房窜出来,咔嗒一声,把琴房锁了。等保卫组走后,又打开锁溜了进去,那里面坐着森森。
至于孟野因为和“懵懂”跳了一场舞,被人拍了照拿回家去,招惹出的麻烦已经使人啼笑皆非。
贾教授几乎对这个班的学生感到绝望。但他不能表示出无能,他得管,可又一点儿办法没有。他既说不出办法,又觉得绝望,这使他的脸变得乌黑。他的衣服穿得更破,到后来两个裤腿已经不一样长了。可还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想出来。
石白对这些人与贾教授无形的对抗又气又恼。他凭直觉认为贾教授是无所不知的圣人。并且他学了七年的和声学,假如在作品中去打破它,不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巴哈的赋格他从来没背下来过,即使考核时他也总不得已地照谱子弹,为此被减了很多分。但那是圣经中的圣经,是不可企及的,既然不可企及,就不要多想。人家已经干过了不可企及的事,你就不要想再去干什么新的了,你再干也是白费,也超不过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成不了大师,成不了大师你就超不过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只有惭愧,你只有惭愧但不能超过巴哈。石白觉得自己对这些问题理解得比森森孟野透彻得多。争执是无聊的,所谓“创新”也毫无意义。你认为的创新不过是西方玩儿剩下的东西,玩儿剩下的再玩儿就未免太可笑,玩儿没玩儿过的又玩儿不出来,不如去背巴哈,反正模仿巴哈不会受到方向性抨击。
石白是个心跳本不剧烈但每天去追求剧烈心跳的天才。谁都说他呆,但他对音乐的任何一本理论书都狂热地崇拜。他对音乐的狂热似乎全球无一人可比,他从不迈出琴房去做无意义的聊天,但他每门成绩都勉强得“良+”或“良—”。他既不参加班会也不参加任何活动,更不去无目的地游山玩水,即便看完一场电影,坐在食堂里,他也要神情严肃地和你讨论电影的主题展开、时代背景、作家生辰、演员技巧。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但说起来又字字铿锵有力。那股认真劲只能使人毛骨悚然。
他除了音乐书,别的什么书也不看,但每部作品前又都要加上文学语言注释。李鸣每次看到他那么苍白消瘦地追求狂热,都禁不住要可怜他。
那次钢琴考试他又得了四分,大概又是因为背不下巴哈。他大为恼火,问李鸣为什么他得了四分而李鸣不常练琴却能得五分?这问题让“懵懂”帮着解答了。在下一次钢琴考试前,她带着他去逛了四个美术馆,看了十个当代最新画展。第二天他满怀激情与信心走进钢琴考场,结果又得了个四分。为这事,他发誓再不与“懵懂”打交道。
小个子对他的行为大为诧异:“你怎么能这样?”他们那时是在去“采风”的路上,搜集民歌并游览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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