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胡同里一阵叽叽呱呱的说笑声,笑声是那么清亮,那么爽朗,那么欢畅;洛文撇下客人,三步两步迎到门口。
已经三十六七岁的青凤,虽然生过两个孩子,每日家里家外劳苦,却并不见老。她头戴一顶斗笠,手拿一把铁锨,光着脚,挽着裤腿,汗湿的旧花褂子箍住了她那丰满好看的身腰,被阳光晒得黧黑的面庞上,一双丹凤眼春水汪汪,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她从上到下,从内心到外表,充溢着饱满的生命力。
青凤一眼看见了洛文,喊嚷起来:“唉呀,该死的!你还没忘了我们娘儿仨呀?再不回来,我可就要到北京去大海捞针啦!”说罢,跑上前来,重重地举起拳头,在洛文的肩上轻轻地捣了一下。然后,借着一片残留的霞光,眯起眼睛,退后一步,从头上到脚下,细细致致打量了洛文有一分钟,拍着手笑道:“真是北京城的水清,才一个多月的光景,你又变成了当年那个白面书生,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小莽和小卷的大哥哩!”
“岂有此理!”洛文不好意思地皱起眉头。
“让梅姐说句公道话!”青凤跟洛文肩并着肩,走进院子,“您看,我们俩谁年轻?”
梅雨笑道:“当然是你,人面桃花。”
“晒焦了的桃花!”青凤咯咯笑着跑进屋。
洛文想跟进去,说:“我的提包里,有一件浅格碎花的确良衬衫,是特意给你买的;娶了你十几年,老是欠着你的彩礼,这一回算清账了。”
青凤眶哪关上门,说:“别进来!大喜的日子,我得打扮打扮。”
听得见,她在屋里搬动大盆,又掀开缸盖,用大葫芦瓢舀水,然后就啼哩哗啦洗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叮叮当当翻箱倒柜找衣裳,又向窗外喊道:“小卷,拢梳呢?”
女儿答道:“靠山镜前的拜匣里。”
差不多梳洗打扮了一个小时,青凤才从屋里走出来,身穿洛文新买来的浅格碎花的确良衬衫,眉梢挂着喜色,凤眼含着春光,径直走到洛文面前,仰起脸儿柔声问道:“我年轻了点儿吗?”
“娶了你十几年,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你。”洛文本来想开个轻松的玩笑,不料突然一阵心酸,喉咙埂咽了,“你……真好看。”
青凤一下子扑到洛文怀里,失声大哭起来:“我真……没想到熬出了头!”
儿子替妈妈害臊,跺着脚说:“妈,您乐疯了吧?当着梅妈妈的面,也不……”
梅雨向小莽和小卷打了个手势,一手牵着一个,悄悄走出了小院。
洛文把青凤扶进屋里。坐在炕沿上,青凤枕在洛文肩头,哭得像个泪人儿。
“青凤,这些年你为我受了多少罪!”洛文掏出手帕,连连给青凤拭泪,“以后,就好了。”
“我不怕苦,也受得了罪。”青凤啜泣着,“我是替你难受。”
“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吧!”洛文说,“这二十余年,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是千锤百炼,也许这一来会更纯粹了一些。”
“你好了起来,我就放心了!”青凤劳乏地长吁了一口气,“你走吧!”
“走到哪儿去?”
“梅姐说,他们的编缉部想要你。”
洛文摇头笑道:“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我把你还给梅姐,让梅姐把你带走。”青凤从洛文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面容一瞬凄然,马上又正色起来,“艰难的日子里,我能替你担几分罪,减几分苦;可是到了今天,要搞你的学问了,我这个头顶高粱花儿的女人插不上手,帮不了忙,梅姐比我强百倍,跟你正相当。”
“满脑瓜子的莫名其妙!”洛文沉下脸来,“我跟梅雨的爱情,已经是二十多年前泼在地上的水,还能收得回来吗?”
“原来你是想唱《马前泼水》,羞辱梅姐呀!”青凤扯直嗓子叫起来,“那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小小的人儿,单薄的身子,经得住那么大的压力,受得住那么重的折磨吗?”
洛文低下头去,说:“她受的苦,比我不少;心灵上的创伤,甚至比我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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