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人家(5)

2025-10-10 评论

    何大学问一走,何满子就像野马摘了笼头;天不亮,头顶着星星,脚膛着露水,从家里溜出去,逃开了学。一丈青大娘早就腻歪了老秀才,先断了每天一壶酒,又撤了一天三顿净米净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几百个方块字码,索取了几百个铜板,忿忿而去。
    这时,西隔壁那个在通州潞河中学念书的周檎,放暑假回来,何满子整天跟这位洋学生形影不离。何大学问赶马回来,一见老秀才走了,很觉得过意不去,埋怨一丈青大娘头发长,见识短;但是,一见何满子跟着周檎学会了一大堆字儿,还不花一文钱,又不禁转怒为喜了。
    何大学问也不是不疼爱孙子。他每趟赶马回来,一心盼家,最大的盼头就是享受天伦之乐。他满脸胡茬,就像根根松针,最喜欢磨蹭孙子的脸蛋儿,逗得孙子吱儿喳乱叫,笑成一团儿,打成一团儿。而且,每趟回来,都要给孙子带回一梢马子吃食。
    但是,这一趟回来,何大学问好像苍老了几岁,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眉头子挽成个鸡蛋大的疙瘩。何满子吱吱喳喳欢迎爷爷,爷爷一点也不欢喜,没有抱他,也没有亲他,梢马子空空荡荡只有两层皮。
    何满子对爷爷心怀不满,拿白眼珠儿翻瞪爷爷,闷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儿。
    后来,他听见奶奶跟爷爷吵了起来:
    “你一进家就丧门神似的,没一点喜色,要是你嫌弃我们娘儿俩,就留在口外守你那座娘娘庙,死外丧也没人去给你收尸!”
    近一两年,何满子懂了点事儿,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影影绰绰听说爷爷在口外还有一个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轻十多岁,住在帐篷里,是个放马的。奶奶跟爷爷吵架,一骂起那个放马的女人,爷爷就不敢跟奶奶对仗了。何满子却非常想跟爷爷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轻奶奶的帐篷里住几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会像家里的奶奶一般疼爱他。疼爱他的人越多越好。
    “妈的,我差一点儿扔了这把老骨头,你还咒我!”这一回吵架,爷爷却不肯向奶奶低头服软儿,忍气吞声,“日本鬼子把咱们中国大卸八块啦!先在东三省立了个小宣统的满洲国,又在口外立了个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后没有殷汝耕的公文护照,不许出口一步。这一趟,蒙疆军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说我们是共产党,不过是为了没收那几百匹马。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他们看我是个榨不出油水的穷光蛋,白吃他们的狱粮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他听说过殷汝耕这个名字。去年冬天,一个下大雪的日子,乡下哄传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龙庭,另立国号,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挂孝。寒假里周檎回来,大骂殷汝耕是儿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还给何满子讲了一段五代残唐的故事。
    原来爷爷坐了牢,还险些扔了命,何满子心疼起爷爷来了。他正想进屋把爷爷哄得开了心,谁想爷爷竟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身上,不但将他挂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而且还硬逼他在石板上写一百个字。何满子一看见老秀才留下的这些手迹,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和斑竹白钢锅的长杆烟袋,心里烦透了。
    爷爷喝了一壶酒,四脚八叉躺在北房东屋土炕上,打着呼噜睡大觉,天塌了也惊不醒他;奶奶哭丧着脸,坐在外屋锅台上,拨动着一支牛拐骨捻麻绳,依然怒气不息。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搭救何满子;但是,何满子望眼欲穿,这颗救命星却迟迟不从东边闪现出来。

    何满子觉得,他这个家,像个鸟笼,他好比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柳叶翠鸟;他又觉得,这个家像一只麦秆编成的蝈蝈篓儿,他好比被捉进篓里的小绿蝈蝈。
    四面是柳枝篱笆,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豆角秧里还夹杂着喇叭花藤萝,像密封的四堵墙。墙里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树、桃树、山楂树、花红果子树,墙外是杨、柳、榆、槐、桑、枣、杜梨树,就好像给这四堵墙镶上两道铁框,打上两道紧箍。奶奶连巴掌大的地块也不空着,院子里还搭了几铺黄瓜架;而且不但占地,还要占天,累累连连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间泥棚茅舍的屋顶,石磙子大的南瓜,横七竖八地躺在屋顶上,再长个儿,就该把屋顶压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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