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没有一丝风,小院子问得像扣上了笼屉。虽然葡萄架绿荫如盖,何满子又赤条精光,可是还阵阵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脚踝上的绳索,解也解不开,挣也挣不脱,急得满头冒火星子,汗下如雨。
忽然,隔墙花影动,从东篱笆上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萝里,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儿,轻轻地叫了一声:“满子!”
何满子一抬头,原来是望日莲姑姑,救命星光临了。
“莲姑!”何满子一肚子委屈,好容易盼来了亲人,哇的一声哭了。
坐在外屋的一丈青大娘,听见哭声,扔下手里的牛拐骨,走了出来,问道:“满子,怎么啦?”
何满子一听奶奶的口气,明明是带着心疼的意味,于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戏,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篱墙外,一串脆笑,望日莲问道:“干娘,满子犯了多大的家规,披枷戴锁的打算刺配沧州呀?”
何满子哭得一声更比一声高。
“那个老杀千刀的,撞了黑煞,一进门就瞧着我们娘儿俩扎眼;打算先勒死小的,再逼死老的,好接那个口外的野娘儿们来占窝儿!”
一丈青大娘泼口大骂起何大学问。
北房东屋土炕上,发出一声虎啸,何大学问怒吼着冲出屋门。他光着膀子,赤着两脚,只穿一条肥大短裤,扎煞着根根松针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你这个长舌头娘儿们挑三窝四,我就舍得拴起满子来啦?”
“是我叫你拴的呀?”一丈青大娘的嗓门儿,压倒了何满子的哭声和何大学问的吼声,“我不过是叫你吓唬吓唬他,谁想你却黑心下毒手!”
“我并没有真捆满子呀!”
“唉哟,拴贼的扣儿,勒得孩子快断了气儿!”一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响。
“我割下你这个娘儿们的长舌头!”何大学问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一个指头,抖搂了一下那圈套圈儿、环套环儿的绳索,哗啦散开了,“瞧,这是真捆他吗?”
望日莲背着大筐跑进来,笑道:“干爹,您可真会玩花活儿。”
“这叫兵不厌诈,空绳计!”何大学问得意地嗬嗬笑道,“可这一来,我的花活露了馅儿,满子的贼胆子就更大了。”
“您还是进屋睡回笼觉去吧,满子陪我到河滩上打青柴。”望日莲说。
“等一等!”何大学问说,“让他奶奶给孩子做口吃的。”
“我不管!”一丈青大娘还在跟老头子赌气。
“不敢有劳王母娘娘的大驾!”何大学问叹了口气,“我给何家的这个小祖宗儿当大脚老妈子。”
“我不吃!”何满子一甩胳膊,“把挂在西屋墙上的那一串打鸟夹子给我拿来,我打鸟去。”
“得令!”何大学问高声答应,“瞧我孙子的孝心多大,给爷爷打野味,晚上下酒。”说罢,一溜小跑进屋去。
何满子从爷爷手里接过一大串打鸟夹子,牵着望日莲的手走出柴门,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就嘬起嘴唇学了一声布谷鸟叫:“咕咕,咕咕!”
“你也是我的小祖宗儿。”望日莲说,“来,我背着你。”
望日莲找个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满子坐进去,望日莲直起腰,背着他奔河边去了。
望日莲十九岁,奶名可怜儿,是何家东隔壁杜家的童养媳。十二年前,在摆渡口开小店的花鞋杜四,从一个逃荒的饥民手里买下来,领回家,给他那个当时已经十七岁的傻儿子当童养媳妇。这个傻儿子小名叫二和尚,长得丑陋,又缺心眼儿,就会在小店里扫马粪。花鞋杜四是这个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叶黄,又是这个小村独一无二的破鞋。豆叶黄长得有几分姿色,可是心肠歹毒,一张嘴就像蛇吐信子。可怜儿来到杜家,一年到头天蒙蒙亮就起,烧火、做饭、提水、喂猪、纺纱、织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还要织席编篓子,一打盹儿就要挨豆叶黄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可怜儿十岁那年,张作霖的队伍跟吴佩革的队伍隔着北运河开仗,炮火连天,一个炮弹炸了个大坑,把可怜儿倒栽葱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叶黄也不扒她,慌慌张张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肠软,冒着硝烟把可怜儿扒了出来,可怜儿昏迷不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装进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块炮弹皮子划破了一丈青大娘的鬓角,她还是不忍心扔下这个苦孩子,自个儿逃命。在青纱帐里躲藏了三天,仗打完了,回到村里,才知道二和尚被奉军抓了伏,下落不明。豆叶黄哭天叫地,一腔毒火扑到可怜儿身上,骂她是扫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怜儿满地打滚儿。一丈青大娘忍无可忍,跳过篱笆,把可怜儿抢救出来。豆叶黄也不是好惹的,跟一丈青大娘对骂起来;一丈青大娘虽然口角锋利,可是豆叶黄的舌头带着毒刺儿,于是动口改了动手,把豆叶黄打得七窍出血,豆叶黄就爬到何家门口,躺下装死。花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灯,手持一把宰猪的育条子赶来,要烧何家的房;一丈青大娘就拿起一把鱼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何大学问从口外赶马回来了,抡起大鞭,一个鞭花抽过去,把花鞋杜四抽了个皮开肉绽,差一点腰断两截。花鞋杜四岂能善罢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来了河防局的一个巡长,要把何大学问抓去坐牢。最后,还是有人出面说和,何大学问请了两桌酒席,答应给花鞋杜四和豆叶黄治疗养伤;但是,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认可怜儿当于闺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过将来可怜儿圆房,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笔嫁妆。两下立了文书,画了押,可怜儿当众给干爹和干娘叩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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