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150)

2025-10-10 评论

  原来在咸阳城里有个风俗,街上各家商号店铺,门口都有四条板凳,桌子上摆着一把水烟袋。这水烟袋有很多种,大的商店,像粮行、南货店、京货铺、布匹绸缎商店,都要摆一把苏州白铜烟袋,这种烟袋是“自来吹”,吸一袋烟后,只消把装了烟的烟袋哨稍稍一提,轻轻一吹,烟灰便飘落地上,再装第二袋烟吸。第二种是本地铜匠打得黄铜烟袋,这种烟袋不能自来吹,要把烟袋哨拔掉放在嘴里吹,才能吹掉烟灰装第二袋烟。这种烟袋大多是棉花行、杂货店、药材行、染坊、醋坊招待顾客所用。虽然吸后满嘴苦水,只要能过过烟瘾就行。像陈柱子开的小饭铺这一类小买卖,本来是不必备水烟袋的,可是陈柱子是外乡人,当地街坊邻居,三老四少有人来串个门,吃碗面,没有把烟袋总觉得无法应酬。陈柱子自己虽然不吸烟,却也在旧货摊子上买了把烟袋。这把烟袋本来是把白铜烟袋,烟袋嘴断了一截,又焊上了一截黄铜管子,盛烟丝的烟盒子也没有了,焊上半截炮弹壳子。这把烟袋虽然难看,陈柱子却把它擦得耀眼锃光,仍然显出金属本色。他这把烟袋平时不在外边放,只是在遇到该让烟的客人来时,才把它捧出来。
  王蛤蟆的烟瘾是大得惊人的。据说他一口气能吸两个钟头不住嘴。他这么大的烟瘾,却没有钱买烟丝。全凭每天在街上走东家串西家,混各家商店的烟吸。因为他天天混烟吸,屁股又沉得像灌了铅,很多家商店都讨厌他,有的看见他来时,赶快把烟袋藏起来,有的把火香折断,只剩一寸长,好让他吸两袋就走。
  不过王蛤蟆这人也知趣,碰到人家生意忙时,决不去打扰,凑着人家讨价还价时,他还要帮几句腔替商店揽生意。冲着这家商店这天生意好,掌柜心里高兴,他就要坐下来大过老瘾,起码要吸它一个钟头。他这个诨号就是由他这宗烟瘾所得。这个“烟袋兽”的兽,不是野兽的兽,而是说他像瓦房脊上两头安的瓦兽,这种兽头每天稳坐不动,也颇有几分像王蛤蟆蹲在商店板凳上的样子。
  王蛤蟆平日不大到陈柱子的牛肉店里来串门。第一,他觉得到饭铺里坐,自己又不买饭吃,看着人家吃饭,肚肌眼馋不好受;第二,他知道陈柱子有一把烟袋,但经常不拿出来,光来磨闲嘴皮子也没意思。今天他从门口过,忽然发现烟袋摆在桌子上,眼睛一亮,两条腿就拐进店里。
  “今儿个生意不错啊!”他向老白打着招呼,顺势先抓住烟袋,然后才脱掉鞋子,蹲在板凳上。
  “平常。”老白不冷不热地回答。
  王蛤蟆装着烟说:“昨儿个晌午,有几个卖生姜的,问我哪里有饭铺,我说你们到南关,陈掌柜家的牛肉面,碗大汤肥分量足,你们一定要到那里去吃。他们来了吧?”
  老白说:“一天那么多买饭的,谁记得住。也可能来了。”
  王蛤蟆看她不来点火香,就又说:“卖饭全凭干净。你们陈掌柜,不论做个什么菜,就是干净,不像十字街老汤家那个羊肉泡馍馆,把一条抹桌子的抹布煮在汤锅里。”他说着加了一句说:“我亲眼看见的,我见谁都说!……”没等他说完,老白赶快掌过来火柴给他点着火香,她知道老头这张嘴是个“肉广告”,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对谁说老陈家的锅里也煮了抹布?
  老汉吸了两袋烟,高兴起来。他对老白说:“这还是兰州烟丝啊!”老白说:“是啊!上月老陈托人在西安捎回来两斤。”她又揶揄地说:“王大爷,人家说你一口气能吸二百袋烟,真的吗?”王蛤蟆:“哪有这个事!别听他们谝闲传,这是他们糟蹋我。当然,这吸烟也有吸烟的意思。我破个谜儿你们猜猜。”说着他念了起来:“‘弯弯盐曲一条龙,脑顶门上一点红,光打呼雷不下雨,一阵云彩一阵风!’你们说这是个啥东西?”
  凤英小声对白月莲说:“烟袋。他吸的水烟袋。”老白大声说:“那不是你吸的水烟袋吗!”老汉笑了。他用火香捣着老白说:“你可真聪明,卖水的王二夯猜了三天没猜出来。”
  王蛤蟆为了多吸两袋水烟,就尽量讨这两个媳妇的喜欢。他看着凤英说:“没有见过面,你也是逃黄水出来的吧?”
  老白说:“我们一个村子的,家里房舍田产都淹了。”王蛤蟆叹了口气说:“大劫数啊!不过你们逃到咸阳算逃到好地方了。我咸阳南门外就是渭河。几千年来,渭河水再大,也淹不了咸阳城。西大街有个张爷庙,张爷庙有一条赶水的铜鞭。渭河发水的时候,只要把张爷的铜鞭抬出来,一敲鼓打锣放鞭炮,渭河水不敢进城,哗哗哗地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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