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陈柱子的牛肉面店,到黄昏时候本来还有一阵生意,远途赶牲口驮子的脚佚,走乡串村的小贩,还有那些渭河上的船家,卖炭的,打壶的,卖腿带子挑花杆的,背丝线包袱的,在他们晚上回到咸阳打尖住店以前,还要来吃两碗牛肉面,有时碰巧了,一个晚饭时间也能卖三五十碗面片儿。
这天大约风大,到太阳偏西时候,也不见个买主进来,老白和凤英看陈柱子没有回来,就拉起话来。
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说:“这咸阳的女人怎么比男人都穿得好?你看,男人们都穿个撅肚小袄,女人们都穿着绒衣,戴着握头,有的脸上还擦着粉。要是放在咱们老家,不把人羞死?”
老白笑着说:“你还没见娶媳妇时的排场哩!女客都穿着拖地裙子,大云肩,小披风,戴的耳环耷拉到肩膀上,四五十岁的老婆子头上还戴着花儿。男人们呢,连个穿大褂的都没有。这地方呀,男多女少,女人主贵,女人一年到头坐在炕上,男人们什么都得干。所以女人们在家里都养得细皮嫩肉的,男人们成年风吹日晒,都黑得像个煤黑子,没有一个好看的。”
凤英说:“那还是人长得黑,猪在猪圈里捂不白,羊在山坡上晒不黑。我看这里有些男人长得也怪漂亮。”
老白打了个哈欠说:“有是有,就是少。……”
正说话间,城关联保处的勤务员秦喜推了辆自行车,从街上走了过来。这时候咸阳城的自行车,总共也不过几十辆,秦喜推着车子,背着手电筒,留着个分发头,穿着一双皮底鞋,袜子腿拉在裤子外边,还吊了两只一寸多宽的花吊带儿。老白认识秦喜。她喊着说:
“小喜子,回家啊?又想你嫂子了!”
秦喜粗鲁地说:“我想你哩!”说着又瞅着街上说:“今儿个这卖菜的都跑到哪个老鼠窝里了?想买斤葱也找不到。”
老白说:“别找了,在我们这儿拿几棵算了!”秦喜笑嘻嘻地说:“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说罢把车子支在门口,捋了一下头发,皮底鞋“咯吱、咯吱”响着走进店来。
“你掌柜哩?”秦喜跳在板凳上蹲着问。
“上街了。”老白说着从里间拿出一把水烟袋递给秦喜说:“吸袋这吧!烟卷你柱子哥带出去了。¨
秦喜一推说:“我不吸这屎水烟。”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撕开个小口,用手一摇,纸烟跳出了一支,用嘴接住。
老白对凤英说:“拿火!”
凤英忙到灶上拿过一盒火柴,划了一支没有划着,又急忙划了一支,就在这肘,秦喜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她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一个微微向上翘的小圆鼻子,两只黑而透亮的眼睛,被盖在长长的腱毛下边。
秦喜吸着了烟,却不敢抬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块红疤。这块红疤的颜色又慢慢扩大,他的脸竟然红了起来。
老白没有察觉,她打趣着问:
“小喜,听说你要娶媳妇了?”
“谁说的?”秦喜仍低着头。
“街上都传遍了。卖酿皮子郭祥家的二闺女。人家说你早就相好了,当我不知道!”
秦喜说:“我吃得起他酿的皮子,娶不起他的闺女。他要八石小麦,我上哪里给他找?”他说着瞟了凤英一眼。凤英笑吟吟地、大方地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并不介意。
老白又笑着说:“恐怕还是你嫂子不愿意吧!她不点头,你不敢结婚。”
秦喜装得正色说:“别打俚嬉了,我又不吃她、不喝她的,我娶老婆自己养活,她管得了我?”说罢,他催着说:“葱呢?我得走了!”
老白抱了一小捆葱,放在他车子的后架上,又交代说:“小喜子,你催催税所的老刘,我们第四季的牌照还没有发下来。”
秦喜回头又看了一眼凤英说:“这你就别管了,保准三天内你拿到牌照!”说罢踢开支架,跳上自行车,虽然街上已没有行人,他却把车铃撩得像报火警一样飞跑而去。
秦喜走了以后,凤英笑着问:
“这个人是干啥的?”
“联保处一个公务人员。’’
“那你敢和人家开玩笑?”
“……”老白微笑着没有回答。
五
老白把水烟袋忘记在桌子上。这把水烟袋却又引进一个人来。
这人姓王,叫个王蛤蟆,有六十多岁年纪,漫圆脸,小个子,经常戴着一副钉了四五个铜卡子的破茶色眼镜。他一辈子游手好闲,没有正经职业。他还有个比较费解的外号,叫个“烟袋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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