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183)

2025-10-10 评论

  由于这个谣言编得如此合情合理,各村的妇女就挨门挨户给风姨收集棉花。妇女们把弹好搓好的雪白棉絮献了出来,这家三条,那家两条,然后捆成一捆,拿到十字街口,大伙跪在地上焚烧起来。
  一条条棉絮在火焰中化成灰烬,飞向天空。各村子里都飘着烧焦棉花的糊臭味。可是天上仍不见一丝云彩,黄风每天还在继续刮着。那个痴心的风姨没有听下界老太婆们的“劝告”,她不愿意回家老实坐下来纺棉花,她在继续和老天爷捣乱。

  二

  过了“芒种”,天仍然没有落一滴雨。小麦绝收已经成了定局。
  海老清每天到地里看着,稀稀落落的麦子长得只有一筷子高,叶子就渐渐变成了枯黄颜色。有的麦子棵上还勉强结出一个小穗儿来,看去有枣核那么大。当海老清剥开这些穗儿看时,里边却是空的。
  “就是现在天落下来雨,也不行了!”海老清自言自语地叹息着。
  村子里各家小户开始疏散自己家的人口。有的人家把未成年的男孩子送到洛阳当学徒,有的背上木匠家具远去湖北、四川谋生。还有些人家把十几岁的女儿,换上一件干净布衫,送到婆家去当“童养媳”。
  “逃荒不如减口。”对于度荒的经验,海老清这一辈子也算经历过十几次了。可是现在他是逃荒在外乡,一无亲戚,二无朋友,要是给雁雁找个人家童养出去,他实在难以割舍。将来落叶归根还要回老家,把女儿寻在外乡,会别扭一辈子。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去年打的一点荞麦,眼看快吃完了。两头牲口因为没有料喂,也饿成骨头架子了。海老清想着:人不能减,牲口是“张嘴货”,无论如何不能再喂了。他和雁雁商量说:
  “雁雁,明天咱把咱的马和驴都牵到集上卖了。咱喂不起了。现在弄点粮食,人还要带皮吃,哪有料喂它们。另外,就是草咱也喂不起了。咱这匹老马一天一篓子草,剩那点麦秸,不够它半月吃,将来饿倒了,抬不起来才不好办。”
  雁雁说:“先把马卖了,把驴子剩下。万一天下雨了,咱连一头牲口也没有,秋庄稼怎么种?”
  老清长叹了口气说:“我看这个老天爷是瞪住眼了。现在顾人要紧。”
  第二天一大早,海老清牵着两头牲口到集上去了。牲口市上的牛、驴、骡、马,拴的不少,买主却没有几个。经纪人过来搭了搭价,海老清吓了一跳,两个月来牲口行情大跌,那头毛驴,据经纪人说,最多能卖上三十块钱。至于那匹老瞎马,只有卖给“杀坊”,最多也不过卖十块八块钱。
  小晌午时候,驴子先卖掉了。是界首来的两个驴贩子买去的。他们看了看这头驴的牙口,刚换过六个牙,身板虽然瘦了一点,口还算年轻。他们把价钱出到三十块钱上,再也不添了。经纪人死拉活拖,张罗了半天,算是卖了三十二块钱。除了佣金,海老清净落了三十块钱。
  驴子卖了以后,那匹老瞎马却没有人问津,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牲口绳上的牲口渐渐都牵走了,那匹马仍孤单单地垂着头站在那里,看着海老清蹲在地上抽烟。
  傍晚时候,海老清牵着那匹老马回家了。黯淡的夕阳把他和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饥饿的乌鸦在他的头上盘旋着叫着,海老清觉得有些晦气,他向乌鸦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海老清又把老马牵到市上来了。
  经纪人看见他说:
  “又牵来了?”
  “可不。”海老清不好意思地说:“百货中百客。要不是天旱,我还真不卖。别看它口老,种庄稼还能拉独犁独耙。”
  经纪人说:“老哥,旧皇历不能看了,眼下能下四指雨,你这马就卖二十块钱。可是雨在哪儿哩?叫我说卖给“杀坊”算了。
  这一张马皮还能卖四五块钱。”
  海老清听他说着马皮,心里有些难受。他说:“给‘杀坊’我不卖。我这匹马给我出过大力,我不能送它去再挨一刀。”他说着眼睛有些红了。
  经纪人看着这个老头怪实诚,就对他说:
  “你把缰绳拴得高一点,拴得高一点,马就看精神了。这样耷拉着头闭着眼,像座焰火架子一样,谁也不会要。”
  海老清听着他的话,把马缰绳往高处拴了拴,把马头高高吊起,经纪人替他喊叫起来:
  “谁要?谁要?就这一匹大灰马,十块钱!眼不瞎,腿不瘸,长套短套,三天水草。谁要?谁要?”
  经纪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几个买牲口的贩子转过来看了一眼,连口也不看就又转走了。到了中午,那匹马忽然卧倒在地上,因为缰绳拴得高,把脖子吊得太长,就像上了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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