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184)

2025-10-10 评论

  海老清赶快跑过来,吆喝着让马站起来。经纪人用鞭杆敲着喊着,催它站起来,可是那匹马只是闭着眼睛伸着脖子。任他踢打喊叫,硬是站不起来。
  经纪人这时劝着海老清说:
  “老海!我看这马你牵不走了。赶快卖给‘杀坊’算了。这年头人的命都还顾不住,你还顾牲口的命?趁现在还有口气,要是没有气的时候,才没法办呢。”
  海老清看着马的样子,确实有些危险。他后悔这两天没有喂它一把料,要是能喂一把料,总不至于倒在地上起不来。可是他还不忍心卖给“杀坊”。几年来这匹老马就像他的一个朋友.它是那样忠实,又是那样听话,它是那样落落大方而有德性。平常播种耩地时候,种籽就摆在它的嘴边,不管再饿,它从来不去偷吃一嘴。它好像知道这是主人的种籽,种籽要长出丰收的庄稼。每逢打场碾场的时候,它领着驴子拉石磙,一磙挨着一磙转着圈,根本不用人喊号头招呼。它也从不在麦场里拉屎拉尿,总是等着卸套以后,拉到应该拉的地方。它好像真的通了人性。
  如今它老了,其实也还没有真正老,而是饿老了。再把它送到“杀坊”吃一刀,把它的肉拿到秤盘上一两一两地卖出去?海老清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出来。他决不能这样做。
  “老海,怎么样?”经纪人催着他说:“是舍不得吗?你就是今天牵回家,明天也牵不来了。舍不得叫人家宰,你自己得宰。反正早晚是一刀菜。”
  海老清忽然瞪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像乞求又像命令地说:
  “老弟!我卖给你!你就买下它呢,我卖给你!”
  经纪人不解地说:“你卖给我?”
  海老清又战颤巍巍地说:“是啊,卖给你,你怎么样处置它都行,我不能!……我……我……”他眼中涌满了泪水,话也说不下去了。
  经纪人似乎懂得了他的心情,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是‘百人百姓’,世上什么人都有!”他又问着:“我给你多少钱呢?”
  海老清说:“随便!你给多少钱都行,我决不争。我只是要把它交个家。”
  经纪人吁了口气,从腰里的皮钱包里取出十块钱说:“你拿去吧!我给你咬的牙印,我还给你这个价钱。佣钱也不收了!
  你把马笼头取下来。”
  海老清模模糊糊地说:“笼头还取下来?”
  经纪人说:“是啊,‘卖梨不卖筐,卖马不卖缰’,这是规矩。
  明年年景转过来,我再帮你买头好牲口。”
  海老清说:“谢谢您的吉庆话!”
  就在他取掉马笼头时候,那匹马睁开眼了,它用左眼看了海老清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它想用舌头舔舔海老清的手。海老清没有敢让它来舔。他像个罪犯,掂着马笼头默默地走了。

  三

  过了“夏至”,一场可怕的大灾荒,才真的开始了。
  各家小户多年储存的能够吃的东西,几乎全吃完了。晒干了的红薯笼头,虫蛀了的干萝卜缨子,还有发了霉的陈谷糠,拌着柿树上的小柿子,晒干磨成粉,拍成饼子在锅上烙一烙,当作食物往肚子里吞。小孩子们吃着这些干涩的“饼子”,几天拉不出屎来,哇哇哭着趴在地上,让母亲们用头上簪子替他们挖。
  榆树叶子早采光了。柳树叶子、槐树叶子和椿树叶子也所剩无几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说,“榆树的第二层表皮晒干后可以磨成面充饥”。两三天里,所有的大小榆树的皮都被剥光了。还有人说:西边山上有一种“观音土”能吃,可是又有人说吃这种土死得快一些,就在临近“观音土”的那个村子里,人已经饿死了一半。
  去年秋季庄稼被蝗虫吃掉,有些家多少还收了点粮食,一冬天大家忍饥挨饿,他希望寄托在麦子上,可是麦季又是绝收。两季没有收成,加上眼下秋庄稼又没有种上,一场浩劫降临在人间。
  集上的粮价成倍地飞涨起来。海老清卖了两头牲口的钱,他本来打算坚决留着,到秋天下雨时,再买一头小牲口。现在看起来不行了。钞票越放越不值钱了。而且家里那点荞麦早吃光了,每天煮树叶子吃,雁雁的眼泡已经开始浮肿。牲口买不成了。顾命要紧。
  他找了一条口袋上集了。走到村西口,看见一个老头靠着一棵老柿树坐着。这老头叫郑四,平常爱说个笑话。他身边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从树上落下来的小柿子。他老远就大声喊着:
  “赶集啊?老海!”他声音洪亮,身子却动弹不得。海老清说:“是啊,到集上转转。”那个老头拍着自己的口袋神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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