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麦想着,既然到了宝鸡,钱也花了,还能空着回去?一百多里路也不过两天路程。当晚她在宝鸡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鸡子刚叫过头遍,她就掂着一根棍子,趁着寒冷的月光,朝西南方向上路了。
头一天走了八十里,住在草凉驿。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双石铺。到了双石铺北关,遇到一个河南做白铁活的匠人。李麦向他打问“工业合作社”的地址,那人看了看她问:
“你是才从河南来吧?”
李麦说:“是的,我有个闺女在里边做工。来五六年了。”
那人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小声说:“大嫂,你来晚了。‘工业合作社’的三个工厂连学校,去年全被赶跑了。宝鸡宪兵队下的命令……”
李麦听到这个消息,像冷水浇头一般:“为啥把他们赶走?”
白铁匠又神秘地说:“说他们通这一家。……”他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八”字。
“里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哪里都有。有的去了延安,有的搬到了甘肃山丹县。”
“山丹县离这儿有多远?”
“山丹县远着哩!少说也有一千多里。在兰州西边,快到口外了。”
“谢谢您,大叔!我总算问到个真信儿了。你那小凳子让我坐一会儿。”
李麦忽然觉得全身的劲儿全散了。她无法再挪动自己的脚步。
第二天,李麦还是找到了“工业合作社”的旧址,只见一片残破泥屋,墙倒屋塌,枯草荒棘,渺没人迹。李麦默默地看着这一片断墙残壁,想起自己的女儿嫦娥,就是在这里吃钣长大的,由不得洒下几滴眼泪。……
逃难八年回到家,
看见土地想叫妈。……
——黄泛区民歌
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这天夜里,天气闷热,暑气熏人。徐秋斋刚睡着觉,忽然被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了。初开始,他还以为西安市又出了什么兵变,赶快披上小褂,来到院子一看,只见满城里火鞭、小炮、天地两响和大雷子炮,像炒豆子似地响作一团。夜空中,火星迸射,烟花飞溅,整个西安城,隔着古老的青砖城墙看去,活像一个钢水沸腾的大铁炉。
李麦和梁晴这时也被惊醒了。李麦慌忙走到院子里问着:“徐大叔,这是咋啦!又不是大年初一,也不是十五,怎么放这么多鞭炮?”
徐秋斋兴奋地说:“说不定有火大变化了!你们在家等着,我到城里看看。”
徐秋斋刚走进城门,只见城里大街上已经变成一片鞭炮炸响的火河,各个商号把锣鼓抬出来敲打着,人群像潮水一样向街头涌着。
“日本人投降了!”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天下要太平了!”
“该回老家了!”
人们像疯了一样喊着、跳着。不管认识不认识,互相奔走相告,狂喊拥抱,有的人竟然高兴得在大街上放声大哭。
徐秋斋默默地看着街上狂欢的人群,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没有钱去买一个炮放,也没有钱去打一两酒喝。可是他看到街上每一个人,都觉得是那么可亲可爱。他和大家分享着抗战胜利的欢乐。在八年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人民遭受了战争的巨大痛苦。黄泛区的难民们,更是在这痛苦深渊的最底层。他们的土地被淹没了,房舍被冲毁了,他们背井离乡过着讨饭的生活,没有住过一间有墙壁的房子,没有睡过一张真正的床,他们唯一的财产就是一根棍子和一只篮子。
如果说“容忍”是“勇敢”的母体,那么黄泛区的难民们,在抗战八年里表现了最大的容忍。他们好像被压在两扇沉重的磨扇下生活着,他们没有去抢劫路人,没有去打家劫舍,抢银行砸仓库,他们只是默默地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生活着、等待着。……
当徐秋斋回到自己的窝棚时候,李麦和梁晴也知道日本鬼子投降这个消息了。梁晴被这个消息激动得哭了。李麦也在一边擦眼泪。
徐秋斋叹息着说:“别哭了,好也罢,歹也罢,总算胜利了。日本鬼子到底也有这一天!”
李麦说:“我现在都不敢想,这七八年,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也受了,老蒋这个龟孙,他知道不知道?”
徐秋斋说:“他怎么能不知道?算了,现在咱谁都不埋怨了。不管怎么说,这抗日战争总算胜利了,这是咱中国人的大福气。老蒋他要有良心,赶快把咱这些难民送回老家,只要把土地给咱们,什么也不向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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