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来到这儿了?”
“夜儿个。”梁晴低着头说。
“师傅哩?”
“叫日本鬼子打死了。咱的船也叫鬼子抢走了。”
天亮觉得眼前一阵黑。他停了停,一把拉住梁晴的手说:“走,咱到那边去!”
在码头下边的黄河岸上,两个年轻人在走着说着话。暮色笼罩了河岸,夜风送来了刺脸的寒潮。可是他们忘记了冷,忘记了饿,忘记了天上已经露出几颗明亮的星星。梁晴说着:“……我要真找不到你,我就想跳到黄河里死了,我一个人太难了。可是我又想到会找着你,……我老想着俺爹死得太苦了,连个尸身也没落下。俺爹一辈子办了啥亏心事?”天亮说:“这不是办亏心事不办亏心事。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十九万人,现在又听说在郑州把几百人埋在地里,用钉耙往人头上耙!难道说这几十万人都办亏心事了?这些畜生他们就是要杀人!他们把咱中国人就不当人。晴,我真想当兵去!我就不信我换不了两个小日本鬼!你看着,你爹这仇,我这一辈子非报不行!我不亲手宰两个日子鬼子,我就不姓海!”
梁晴说:“那你要去当兵了。我怎么办?”
天亮悦:“你就跟着咱妈!怕什么,咱妈最有办法了,还能饿着你!”
大约是天亮太激动了,他第一次脱口说出“咱妈”这两个字。他说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梁晴却兴奋得浑身发颤了。她从这两个字中,找到了一个“家”,又找到了一个“妈”。
小鸡娃,唧噍噍,
要吃天上饿老雕,
地里兔子会撵狗,
家里老鼠会捉猫,
扫帚顶上结樱桃,
你看奇巧不奇巧。
——儿歌
过罢旧历年,黄河水渐渐开冻了。河边的几棵老柳树,虽然被大水冲得露着老根,僵卧在地上。可是她还在悄悄地传送着春天的信息。人们从那渐渐泛出金黄颜色的柳枝上,看到了寻母口可怜的春天。
整个“节下”半个月,没有下雪雨。大路上一直是天干路裂,来往行人都像霜打的一样稀稀落落。商行、盐栈、旅馆还没有开市,饭铺都还没有立火。跑行商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另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寻母口镇上开来了一队汉奸队。
这个汉奸队名义上叫作“豫东治安团”,实际上是土匪队。团长名叫褚元海,是开封道尹汉奸贾孝骞的内弟。这个贾孝骞本来是清朝末年的一个“拔贡”,后来作了几年北洋军阀段祺瑞的幕僚。国民党的刘峙到河南任省主席时,他曾到“铨叙处”铨叙了两次,没有被录用,此后就在开封当律师。日本鬼子占领开封后,就把他这个老古董请出来当道尹。褚元海本来是贾孝骞姨太太的兄弟,又当过贾孝骞的马弁,后来在开封开旅社。贾孝骞当了道尹后,就委派他当治安团长。这个汉奸队说是一个团,实际上不到二百人。营连排长一大堆,就是缺少当兵的。
褚元海把汉奸队开来寻母口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里难民多,他想扩充点人;_二是他听说寻母口如今变成了热闹码头,来往客商不断,商行货栈林立,又是个毒品走私的渡口。这块肥肉,他早垂涎三尺了。
褚元海把团部驻扎在寻母口,把自己的公馆却放在马牧集。又在河沿成立个“缉私队”。这叫“狡兔三窟”,有什么情况,跑起来方便,收赃纳贿也有个利落地方。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缉私队这一群地痞流氓、鸡头鱼翅,来到寻母口不到半月,路上的行人客商已被他们勒索得路断人稀了。
正月十六这天,王跑把他的驴子牵到东大路口。这些天来,赶脚的生意大不如年里,有时候一天也遇不到个雇主。十六这天,按风俗说是“老驴老马歇十六”。牲口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总得歇这一天。有些家还要给牲口做一顿面条吃。这叫做:“打一千,骂一万,正月十六吃顿面。”
王跑这天倒也给他的驴倒了一碗稀面条。不过他想:这正月十六人都歇哩,路上赶脚的少了,说不定还能碰上一宗好生意。
他把驴子背好鞍子,戴上嚼子,提着鞭子来到东大路上了。没等上一袋烟工夫,果然有人大声喊:“赶驴的,过来!”
王跑抬头一看,只见一男一女,女的穿着闪花缎子棉旗袍,绿棉裤,大襟扣子上还系着一条花手绢,脸上擦的粉太厚了,好像要掉下块儿来。那个男的有二十来岁,戴了个三块瓦帽子,穿了个长排扣黑棉袄,下边穿个黄马裤,屁股上还挎了支手枪。王跑看着这两个人的打扮,心里就打起鼓来,他想着:“这今儿个碰到的,不知道是财神呢,还是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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