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间大瓦房的格局也出奇:正中两间,左右两侧四间一套。正中两间高出左右两侧一头,住的是一家之主的老两口,古色古香,正像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佛龛,凌驾于小字辈之上,才显出尊卑长幼之分。老两口子的这两间高堂,上富是雕花窗棂,糊高粱纸,贴红喜字,下窗倒是整幅玻璃,却不挂花花草草的塑料窗帘,而是纸帘倒卷,古朴土气;屋里,方炕苇席,墙柜、春凳。八仙桌,一色的老式家具。但是,左右两侧的四间一套,可就是京城风味,现代化的模样儿了。这两套住房的前脸,十三层砖以上,双层开合的玻璃窗,上下都钉起草绿窗纱,流通新鲜空气,室内明光亮堂,还不进蚊子,后山墙一张双人床,不打土炕,头上白灰吊顶,不是粉莲纸糊棚,脚下是溜光的水泥地面,不是方砖墁地。左侧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儿子,右侧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女儿。儿子已经成了家,满堂的大立柜。梳妆台、酒柜、沙发、折叠桌椅;虽然是自制土产,可全是北京家具公司的最新样式,乡下人手巧,尺寸上不差分毫。女儿还待字闺中,正在一件一件地筹办嫁妆,所以右侧一套虽不是满堂光彩,却也并非四壁皆空。
相形之下,跟杨家一墙之隔的西院邵家,可就暗然失色了。
这两年,邵家也眼看着步步登高,只不过没有杨家的招数多,也就比不上杨家的财源茂盛。宅院仍然是三间土房,水柳篱墙,但是房上铺起了红瓦,像一个身穿破旧衣裳的人,却头戴一顶华贵的峨冠高帽,土房的前脸满换上了玻璃窗,也算面目一新。邵家手头上本来存有四五百块钱的现款,把三间旧房翻盖一下,也拉不了多少亏空;可是他们却偏偏买了一台十二时的电视机,真叫异想天开,却是出奇制胜。不过,邵家的这个院落,又是一座花果园:水蜜桃、香白杏、雪花梨、火柿子、红海棠、饽饽枣儿、黄元帅苹果、玫瑰香葡萄,都有几棵。每到阴春三月,绿叶成阴,花香四溢,邵家只有风光景色高出杨家一头。
风光不能卖,景色也换不了钱,两家合二而一,岂不是抽肥补瘦,亏损了杨家,便宜了邵家?但是,且慢!杨家的灶王爷花轱辘老头,金箍棒过他的手,都得捋下一层皮,不是本小利大,冷手抓个热馒头,他才不会如此大方。
杨家轱辘老头,自幼给地主家当猪倌,没进过学堂,所以只有小名,没有大号。他的小名就叫轱辘,又生得鬼头蛤蟆眼儿,比个头一般高、年龄一般大的小伙伴们花活多,眨巴眼儿就是一个主意,小伙伴们都管他叫花轱辘。运河滩有句俗谚:人不得外号不发家。小伙伴送他这个外号,他不但一点不恼,而且十分得意。这个外号一直叫到他三十岁,才有所变化;那一年正是土改以后,民主政府颁发土地证,小名儿落到土地证上,工作队队长吴钩觉得有失庄严,咬文嚼字了半天,轱辘来轱辘去,忽然灵机一动,把轱辘改成国禄,谐音而另有新意,就像北京城里,把狗尾巴胡同改成高义伯胡同。不过,杨国禄这个大号,后来也很少使用,只在户口本、选民证和工分手册上,端端正正写上这三个字;鱼菱村的大人小孩,面前背后还是管他叫花轱辘,只不过小字辈在花轱辘之后,加上大叔、大伯、爷爷之类的称呼,也不能算是不够尊敬。
这些年,风风雨雨,鱼菱村也气候多变,花轱辘老头不但没有伤筋动骨,脱皮掉肉,而且逢凶化吉,脚步老是走在鼓点上;这全靠他见风使舵,随机应变,一看此路不通,赶快拨马回头转弯子。
有一首民歌,从黑龙江唱到北京,有线广播的大嗽叭,一天放三遍;花轱辘老头沾耳朵一听,就学会了两句,唱得很有韵味:
大轱辘车呀,
转呀,转呀!
转呀转……
以下的歌词,他就不再感兴趣;有这两句,足够用了。
以转应变,是花轱辘老头六十年饱经风霜,从酸、甜、苦。辣、咸中得出的一条调合五味的人生哲学。
他给地主家扛长工,从来没有真正卖过力气;耕、耩、锄、耪、收割、打场,就像霜打的黄瓜秧,吊儿郎当,伸不开懒腰。可是,不打馋,不打懒,单打不长眼;他这个人眼观六路,远远瞄见地主的影子,马上手勤眼快,争风抢上,挥汗如雨,一马当先,欢喜得那个地主口口声声夸他是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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