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二嫂的婆家,旧日曾是嫖头。她的丈夫郝二棒槌的胞兄郝大嘴岔子,是眼下南桃园村的武魁;到县城的造反团敢死队打头阵,一人挣两份儿,每天两元六角四分。南桃园村距离县城二十来里,但是只要他挣够了十元整数,连夜也要回家交给寡妇弟媳。
郝大嘴岔子武艺高,却长得丑,家里又穷得叮当响响叮当,年过四十还是光棍一条,一条光棍。土命人心实,他是一条直肠子,少思寡欲无所求,只要能吃饱,就能睡得着。他不想女人,也无烟酒嗜好。然而,他却是个戏迷,为了听戏能废食忘寝。每年县剧团下乡演出,他一天也不缺席,肩扛一条长凳追前赶后。这条长凳不但是看戏的坐位,而且是睡觉的床铺。他有硬功,也有轻功,睡在扁担上也不会翻身落地。
县剧团下乡演出要巡回各村,在密如蛛网的河汊子中绕圈子,遇到河汊子上没有桥,水浅就得-过去。男演员-河不成问题,不少女演员见水就晕,只得有劳男演员把她们背抬上岸。后来,她们发现五大三粗的郝大嘴岔子跟剧团形影不离,几个人一嘀咕,便抓他的官差当驮夫。郝大嘴岔子力大如牛,一趟能运送三个女演员;两个扶在腋下,一个骑在脖子上。周翠霞骑着郝大嘴岔子的脖颈过河,少说也有十几回。
光棍汉郝大嘴岔子和新寡落难的周翠霞,本是老相识。
郝二嫂把周翠霞带回家,也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五
郝大嘴岔子一直没有跟兄弟分家。兄弟带着弟媳、侄子、侄女下放回来,他们就一口锅里搅马勺。三间土房,兄弟、弟媳和侄女住东屋,他和侄子住西屋,堂屋是锅灶。兄弟死了,弟媳守寡,郝大嘴岔子跟弟媳同住一个屋顶下不方便,就搬出去和别的光棍汉搭伴,一日三餐仍回家吃。弟媳到周翠霞那里当女佣,他带着侄子侄女过日子,毫无怨言。郝二嫂把周翠霞带回南桃园村的当天晚上,在县城造反敢死队打头阵的郝大嘴岔子,也风风火火而回。
三间土房,东屋亮着一盏小灯,窗纸上晃动两个女人的头影。
“弟妹!弟妹!”郝大嘴岔子站在屋口外,呼噜气喘连声叫。
“大哥,您回来啦!”郝二嫂好像早就料到他必定跟踵而至,“吃过饭了吗?进屋来吧!”
“我吃过了,天黑不进屋去。”郝大嘴岔子严守古礼,立场坚定,一动不动。
“咱家来了贵客,您得见一见。”郝二嫂下炕出屋开了门,“这位贵客在咱家住多少日子,还得您说了算。”
“是不是那个唱戏的周翠霞?”郝大嘴岔子瓮声瓮气问道。
郝二嫂一笑,说:“您真料事如神。”
“城里闹得像开了锅。”郝大嘴岔子低头看着脚尖,“我一听说有个妇道人家偷走了周翠霞,没有三猜两想就料定是你;顾不上吃敢死队的炖肉粉条子,一路飞奔赶回来。”
“您常说‘见死不救是小人’,事到临头我怎能袖手旁观?”郝二嫂目光灼灼刺人,“树叶落下来您怕砸破头,千刀万剐我一人当。”
郝大嘴岔子满脸涨紫,脚下一跺,地陷一坑,说:“那就把这个戏子收下吧!”
“多谢大哥!”周翠霞从屋里扑出来,翩翩下拜在郝大嘴岔子足下。
周翠霞刚到郝家,郝二嫂便烧一锅热水,帮她洗净头脸和身子,整整洗下三盆泥汤。然后,换上郝二嫂逢年过节才上身的半新衣裳,又包了一块郝二嫂女儿的花头巾,虽不妖冶仍很媚气。
弟妹有人相陪,郝大嘴岔子才敢进屋。
坐在炕沿上,郝二嫂犯了愁,说:“大哥,周老板到咱家,早晚县剧团得知道。万一造反小将下来揪人,我们孤儿寡母挡不住这些凶神恶煞呀!”
郝大嘴岔子闷头抽了一锅子烟,才说:“我也不想吃敢死队那碗饭了,回家顶门立户,看谁敢惹你们母子!”
郝二嫂又眼泪汪汪,说:“周老板要长住久留,得想个万全之计。”
“你早该知道捧在手里的是刺猬!”郝大嘴岔子拍着脑瓜想了半晌,忽然好像榆木疙瘩开了窍,“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出身,变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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