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13)

2025-10-10 评论

    “我这个人心软。”郝大嘴岔子飞身一跃。跳过河汊。“我不喝醉了酒,武斗不敢下手,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活。”
    愁眉锁眼的谷秸苦笑了一下,说:“有你跟我风雨同伴,我就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了。”
    “你枕边少个说知心话的人,才冷冷清清呀!”郝大嘴岔子把烟荷包递给谷秸,叫他卷烟再抽一支,“兄弟,以你过去的学问、官职,怎么没娶上个如花似玉的弟妹呢?”
    一颗贼星,划破天空,带着一道白光,好像坠落在大河里;惊扰得青纱帐中的蝈蝈慌了腔乱了调儿,嘈杂一片。
    夜深人静,星光月色,草声虫鸣,最能引人幽思。
    “当年我刚当八路,本想跟堡垒户家的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谁知此事难全。”谷秸唉声叹气,“等到年近三十醒了梦,想找个女人却又划了右,只落得跟大哥你无独有偶。”
    郝大嘴岔子听得入神,问道:“那个堡垒户家的姑娘,是个貌似天仙的美女吧?”
    “她长得并不俊俏,性子又野,只是心肠儿滚烫,侠肝义胆。”虽然事隔多年,谷秸仍记忆犹新,心情激动。“她跟我假扮夫妻,名声受了损害;我也被关了禁闭,调动工作。三年之后我到原地找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想起来就感到亏清欠理,心里十分难过。”
    “兄弟,你也够义气!哪个女人嫁给你,吃糠咽菜也甜如蜜。”郝大嘴岔子疼爱地拍着谷秸肩头,“等这个兵荒马乱的日月太平下来,大哥要给你打着灯笼找个千金不换的媳妇。”

    六
    收了秋,入了冬看青的扫尾,郝大嘴岔子不得不搬回家。
    这几个月,周翠霞在南桃园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仨饱俩倒;秃头生出了秀发,气色转红脸蛋儿圆,比大乱之前还长了肉添了膘。
    这天晚上,全家吃过饭,郝二嫂带着女儿回西厢房歇息。儿子仍旧住在三间土房的西屋。东屋,只剩下周翠霞和郝大嘴岔子两人。
    周翠霞虽然身陷困境,每日也不忘梳洗打扮。灯光下,她虽不是艳如桃李,也是粉面香腮。郝大嘴岔子剃头刮脸,又喝了二两烧酒,面红耳赤,眼中含笑,从周翠霞头上看到周翠霞脚下,好像牲口贩子相马。
    “你……你……今夜晚是不是想跟我……”周翠霞脸色一暗,“我依你……依你。”
    “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入我的眼!”郝大嘴岔子从炕上扯过一床棉被,抱起来到西屋跟侄儿作伴。
    周翠霞没想到受此冷落,拍着炕席放声大哭。
    西厢房,郝二嫂惊醒,披衣坐起,只当两口子被窝里起了内哄。自己身为弟媳,过去相劝诸多不便;便拍了拍窗户,指着孩子喊道:“他大伯、大娘,你们都压压火,有话天亮说吧!”
    “郝二嫂!”周翠霞不改旧称呼,“你家大哥……不上我的炕。”
    大伯子的房中事,弟媳更不能过问。但是郝二嫂猜疑此中必有隐情,也就顾不得拘礼,穿起衣裳走出去,站在院里问道:“大哥,您酒喝多了,邪气上升?”
    郝大嘴岔子不但敬重弟媳,而且心存畏惧,便在西屋低声下气答道:“前世无缘不聚头,捆绑成不了夫妻;我只当她是我那三岁被拍花子拐走的苦妹子,叶落归根回家来。”
    周翠霞一变而为郝家的骨肉亲人,更像住进了保险箱;内有郝二嫂,外有郝大嘴岔子,有如两座门神,两把铁锁,双保险。
    乱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仍要春种秋收。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乡村却平静了许多。周翠霞借尸还魂巧取了贫农出身,以郝三妹子的身份出场。
    一登龙门,身价十倍,改变了成份便臭的变香,黑的变红,周翠霞竟被村人尊称郝三站。那年头儿诉苦会流行,周翠霞能编会演,便成了诉苦能手。她不但在本村献演,而且应邀到外村演出,一年四季靠诉苦挣分。
    她的诉苦能够惊天地泣鬼神,就是感动不了谷秸。
    有一回,牛背村派出代表和马车,恭请她到该村演一场。她知道谷秸猫在牛背村,是个识货的行家,本想不去而又盛情难却,起身便攒足了劲。来到会场,登台便泪飞顿作倾盆雨,涕泪滂沱大放悲声。她一边哭诉一边偷看效果,只见会场后墙角落蹲着一个人,不但滴泪未流,而且面带讥笑。虽然一别十几年,她一眼就认出这个当年曾跟她春风一度的谷秸。自尊心受到损伤不免怀恨,旧情萌动却又十分心痒,心神不定匆匆散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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