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出去!我们……穿衣裳。”三鸭头怕谷秸起火,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你的被窝里藏着八路的机关枪,搜!”一个伪军的刺刀,挑起了大红被子。
“好个以下犯上的小娘儿们!”那个伪军在三鸭头身上拍了一巴掌。
河边传来哨子声,小队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两个伪军才闻声而动,仓惶退出洞房。
天蒙蒙亮,谷秸趁三鸭头香甜沉睡,悄悄穿衣下炕,直奔十二里外的一个村庄,找到区长,一五一十从头说到尾,细枝末节也不打一点埋伏,并且愿立文书,打败了日本鬼子,跟三鸭头正式成亲。区长铁面无私包公脸,听完谷秸的艳遇怒气冲天,命令两名区小队队员,将谷秸五花大绑,押送山里惩办。
谷秸在山里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受到撤职处分,留在山里教书。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污点,一直到土改之后,北京和平解放之前,才入了党。
三鸭头醒来,喊破了嗓子也唤不回谷秸,失身之名不胫而走。三天后,那个还俗和尚捎来口信,他虽“小子无能真无能,情愿更名改姓”,却不甘心吃别人的残茶剩饭。三鸭头并不伤心落泪,打掉牙咽进肚子里,从此不想婚嫁之事,专心侍奉老爹了。
谷秸进京,拐弯来到三鸭头那个村,见人便打听张家父女,才知道张老爹三年前已死;三鸭头葬埋了老爹,摇船顺流而下,不知去向。
二
谷秸在一个小村当土改工作队长,累吐了血,开了头没有扫尾,就在堡垒户的热炕头子上躺了半年多,至少有一缸的药汤子喝进了肚里。病情好转,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三个多月。进城报到,封神榜上漏掉了姜太公,只有个临时差遣给了他,任命他为前门外整顿市容工作队队长。
整顿市容工作队简称整容队,工作杂而多,多而乱。抓捕四处流窜的银元贩子,驱赶街头巷尾的野妓暗娼,矫正沿街铺面的广告招牌,整顿马路牙子上的旧书摊……它一不属于公安局,二不归口文化处,而且由区长直辖。区长跟谷秸是同乡兄弟,又是同校同学,手拉手一块当的八路。军管会把谷秸拨到他的名下,好像是暂时寄存包裹;他觉得还是以客卿之礼相待,比较妥当。人是暂时寄存,单位是临时建制,区长也就不大放在心上,忘了给他们找个窝儿,没有安排个坐北朝南的衙门口。
整容队员五光十色,无奇不有,都是从各个部门抽调来的编外人员。其中一位,是个留用的老巡警,过去路大街串胡同,可算一张活地图;没有几天就在玄女庙胡同二十六号民宅内,给整容队找到办公处。
这座私人住宅,共有三进院子。外院一座大门,一座影壁,四间倒座南房,迎门的影壁前是个花坛。大门外七级石阶,左右四棵龙爪槐,两尊上马石,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旧门庭。
房主姓金名金库,自称佛教徒,在家修行,法名四空居士;又醉心京剧,酷爱唱票,艺名金屋馆主。他的祖上,在京东通州槽运总督府当过二十年的四品仓官,东仓、西仓、后南仓、禄米仓,专门储存漕运而来的宫中用品,沾手就能三分肥,二十年得捞到多少油水?老仓官年交花甲辞了官,不算金满箱银满柜,珍珠玛瑙一驮驮;光是粮栈就开了八处,饭馆子十家,买下东、西、南、北城十八座宅院。老仓官一妻四妾,给他生下十二个儿子,十二个女儿。金宝库是老仓官的小妾所生,排行二十四,所以他又有个诨号叫24k金。
老仓官死后,金宝库分到一座宅院和一家饭馆的三分之一股份,可以坐吃不空。吃、喝、嫖、赌、吹、拉、弹、唱,他无所不好,而最有瘾的还是吸食鸦片烟。
金宝库年方而立,烟龄却已二十又六,四岁就染上了烟瘾,他自幼不上学堂念家馆,一个上午在课堂上就得抽三口。念完半部《论语》,耗费了十斤上等云土,字字句句都带芙蓉膏味儿。十年一晃而过,十六岁完成了学业,十七岁就洞房花烛小登科。太太是个破落的大家闺秀,比他大三岁;女人三抢金砖,要的就是这个吉利。大家闺秀假道学,熄了灯躺在床上是一根木头;于是,他十八岁嫖妓,十九岁就纳妾。
她的爱妾名叫周翠霞,八大胡同之一的韩家潭小班出身,自幼学过京戏,专工筱(翠艺)派,扮演淫妇最为拿手。金宝库玩票,唱丑颇有造诣。他到韩家潭小班梳栊周翠霞,床上谈心聊的都是戏,相见恨晚,结为知音。八大胡同有个不大不小的戏园子,专供嫖客妓女票戏演出。金宝库和周翠霞合演的二小(小丑、小旦)戏,在花街柳巷有口皆碑。金宝库给周翠霞赎身从良之后,仍旧常到八大胡同的票房消遣。一出《活捉三郎》,周翠霞把阎婆惜演得维妙维肖,金宝库扮演的张文远更像借尸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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