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9)

2025-10-10 评论

    “这些年,你在哪里,怎么杳如黄鹤?”只当是在梦中的谷秸,紧紧握着三鸭头的手,心中充满柔情。
    “我像断了线的风筝,跟随一个外乡老客,飞到东来飘到西,最后一头栽到北京城的一家暗门子里。”三鸭头哭一声说一句,“多亏你们整容队雷鸣电闪,吓得养家妈把暗门子关了张,我也就摆摊卖香烟为生。”
    “你……受苦了,受苦了!”谷秸也泪下如雨:“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今晚上我到迎秋茶社听戏,看见后排靠墙站着一个人,怎么看都像你;我见你听完《夫妻识字》就退了场,便踩着你的脚印跟你回来了。”
    “三灾八难,不解之缘呀!”
    “我今夜晚就留下来陪你。”
    “非礼勿行……我要打个报告给上级,上级批准才能……”
    “婚姻自主,我等不了啦!”
    三鸭头熄灭了那一片白光,又闩上了门,宽衣解带上了床;谷秸一阵冲动,鸳梦重温。
    黎明,浑身软得像一摊稀泥的谷秸,耳边响着蟋蟋碎碎的穿衣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三鸭头穿起衣裤下了床。
    “三鸭头,别走……”
    “不走?等着金宝库堵窝掏螃蟹呀!”
    三鸭头一回身,好像川剧《白蛇传》中的青蛇变脸;昨夜真如其人的三鸭头,一夜之间变成了逢场作戏的周翠霞。
    谷秸又羞又恼,高烧上升,住进医院。病愈出院之后,谷秸找了个作伴的,以防周翠霞夜袭偷营。
    后来,周翠霞到县文工团挂了头牌,谷秸却不敢回乡工作。他跟周翠霞的春风一度,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抱愧终生。一九五七年他被划右,恨不能连三岁时尿炕都写进了交待材料,只有此事闭口不谈,烂在肚子里。

    四
    县文工团后来改名叫县剧团。
    周翠霞被评为文艺六级,工资上相当行政十三级,与专员同等,比县长挣得还多。过了几年,北京城里实行私房改造,吃瓦片子的金宝库不得不把几座宅院交给房管局公私合营。房租改为官价,大为降低,收上来的房租还不够修缮费。大太太心痛欲裂,房改数日便一命呜呼。金宝库成了无业游民,无业游民要被强制劳动,送到北大荒开垦处女地。金宝库不得已投奔周翠霞,也在县剧团当了演员,被评了个文艺十级。周翠霞唱小旦,金宝库唱小丑,谁人不知他俩是县剧团的两大活宝。这个县民间有句顺口溜:“卖了裤子当了扶,受冻也要看二小。”可见吸引力之强,号召力之大。
    他俩在这个县出名,还因为他们在衣、食、住、行上与众不同,而且常有家丑外传。
    那个年月,人人身上穿的都是布料灰、黑、蓝,他俩春秋两季却是毛料子,女的大红大绿,男的条纹花格。立冬都是一身呢子,女的丁香紫,男的浅栗色。入夏,女的爱穿花旗袍,露出两条粉臂和一双玉腿,男的绸衫短裤皮凉鞋,嗲气十足。在发型上,女的烫头,男的大鬓角;抹油打蜡,闪光耀眼。两口子又都喜欢在身上洒香水,风一吹喷鼻香。这两口子曾有几年不在家里开伙,每天早、中、晚饭,都到饭馆子吃。他俩每月工资不少,却不够每月的饭钱;不是打报告申请补助,就是逢人便借,借了不还。直到十年内乱前两年,现代戏上市,他俩被削价处理,都连降两级工资,才不得不雇了个女佣,在家里做饭。他俩虽然也住的是县剧团宿舍,但是两口人占五间房,一人一间卧室,另有客厅、厨房和梳洗间。邻居是个跑龙套的,三辈人口只住一间房。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俩养着一匹电驴子(摩托车)。这个县,只有公安局和电报局各有两匹;私人享用‘这种高等交通工具,他俩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儿。从宿合到剧场,走路花不了十分钟,他俩却偏要骑上电驴子呼啸而去,把满街行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才觉得出足了风头露够了脸。周翠霞自从到这个县唱戏,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光是当官儿的就有十来个在她的石榴裙下失足落水,降职的降职,调动的调动。周翠霞十分口紧,跟她有过瓜葛的男人的姓名,就是砍下她的头也不肯吐一字;每回东窗事发,都是因为两口子吵架,金宝库给喧嚷了出去。听说本县那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谷秸,在北京被划了右,罢官归田,也跟周翠霞有关。不过,谷秸回乡八年足不出村;周翠霞不愿想到这个人,金宝库也不愿说出此人的名字,免得沾不了光反惹一身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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