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一天,有个女的去上公共厕所……"
我也要上厕所,拉起小汀的手飞快地跑出教室,免得再听。
厕所的窗户永远是开的,冷风往里灌,灯泡一闪一闪地亮,蹲下来后关于大黑手的故事就涌上脑门。故事里说大黑手常常是从马桶得水箱后面伸出来,我们拼命大声说话,决不敢在厕所里多停,提着裤子就跑出来,在楼道里面边走边系。
路过"地主婆"的房间,里面黑着灯,什么声音也没有,外面门上挂了把锁。
刘文学为了保护公社的财产……辣椒?还是白薯?……被地主杀了……怎么杀的来着?
呜——,一股冷风从厕所窗户外钻进来一直追到我们屁股后面。我们俩打着大冷颤推开教室的门,钻进去,把被杀的可能赶紧关在门外。
"结果所有上那个公共厕所的女人都被杀死在茅坑里了。"教室里的故事刚结束。
"听说过吃人肉的故事吗?"又一个要开始了。
没人杀我们,我们自己杀自己。
"关上灯讲吧!"还嫌不够劲儿。
"不行,开着!"
"有个人晚上起来夜游,早晨醒来满嘴都是血。"
"我知道,他夜里吃了死人肉!"
"人死了还有血吗?"
"新鲜的。"
"人肉好吃吗?"
"听说是酸的。"
"看!"我突然尖叫,"窗户外面有人冲咱们笑!""噢!"全体人都钻劲被窝里去了,有人"啪"地把灯关上。
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互相吓唬,到后来什么也不可怕了,就睡着了。
早晨有股真的血从教室外流进来,我们打开门,血是从对面小屋里流出来的。大鼻涕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地主婆"正躺在血泊里面喘粗气。他的脖子被刀割开,一喘气就从脖子里往外冒大泡。满屋都是血腥味儿,男生把学校里的工人找来抬她去了医院,工人们在地上找到一把刀片,说她是自己割了自己的脖子。"喉咙管儿差点就断了,断了不也就死了得了?她又没劲儿把它弄断,这么个小刀片在脖子里乱搅也没弄断喉咙管儿!""自杀也不容易,你得知道怎么弄。这下老太太惨了,净流血了。"工人们议论个不停。
这就叫自杀。显然她没上过那种课,所以只杀了自己一半儿。她离死还差一截儿路,还得用那个破脖子喘气,干脆也不用喘,气直接就从破脖子钻进去了。她得看着自己的血边流边冒大泡,闻自己的血腥味儿,疼,等着有人愿意或来得及把那个破脖子缝上,无论死活这叫"畏罪自杀",无论死活这叫"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死了也没葬身之地,要是她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
"想死的人你把她救活她会恨你。"娃子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书上写的。"她看着脚尖。
我感冒了。
"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别瞎闹了。"回家在胡同口碰见哥哥,他皱着眉头对我说。他穿发亮的黑皮短靴,黄呢子军大衣,脸色苍白,那个跟套袖差不多宽的红得发亮的段子袖章没了,袖章上有用黑丝线绣的领袖人头和黑丝线绣的"红卫兵"三个字。
我抱着棉被发抖,流鼻涕、想睡觉。
走到家门口,突然发现我们家那扇历经千朝百代的大红门上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我爹我妈的名儿,还打着黑"X"。爸爸是个什么人?他脸色苍白,说话从不高声,一点儿也没有那类革命家昂首挺胸、鼻头冒泡的潇洒风度。他都六十多岁了,连肚子都没长,冲这个也让我怀疑他算不算革命家。听妈妈说以前他是跑到城市里去上学的学生,后来他成了共产党里的领导,可有人说他其实更适合当作家,不过造反派抓他走的时候说他干脆就是个地主!不是学生不是作家不是领导,连"走资派"都算不上,干脆是个地主,那种戴瓜皮帽穿皮袄瘦骨嶙峋逼租子讨债欺软怕硬的动画片上小人书里的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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