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他没了,别说仔细想想他是什么人,我连仔细看看他长的什么样都没来得及。那天早晨起床后,还是照旧,我们在不同的饭桌上吃了早饭——那是妈妈立的规矩,不知道是为了卫生还是为了大人们的尊严起见,从小我们就和大人们分桌吃饭。爸爸吃饭时很少说话,也很少吃饭,早饭后不是进办公室去看书就是在院子里给果树捉虫。我老觉得他看书和看虫子的时间比看我的时间长。反正那天,他依旧是没看着我看着书上的虫子,我却趴在屋子里的窗台上看他。我想着外面的大字报上写的关于他的事,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东西来证实那些大字报上的鬼话是假的。我看呀看,非但没有找出任何实证来推翻那些大字报,反倒找出种种理由使我也相信他就是个地主!看他的脸是那么苍白!看他的眼光那么懒洋洋的!看他那么瘦!看他只对果树感兴趣!看他穿着中山装从来都不季风纪扣!······
我走出房子,到院子里来看他捉虫,他说:"哎嘿!"那是冲虫子们说的。
他接连说了好几个"哎嘿",接连用喷雾器杀死好几万小腻虫。
"爸爸,你能告诉我大字报上写的那些事是真是假吗?"我问他。
"哈哈,"他不是在叫我名字,是在笑。"信那些狗日的话,你好好学习吧。"他就爱有话不直接说。
"怎么说是中央说的?!"
"中央?球。"他接着"哎嘿"一下又杀死一片腻虫。
我看着他的脸,他没刮胡子,鼻子里长出一根毛来,小时候我最爱爬到他脖子上去揪他的鼻子毛。
"今年的果树算是完蛋了。"他看着果树。
他没准儿真是地主。我伤心地看着砖地。
"那片竹子好生爱护着,到春节时拿几根再做个新宫灯。"他看着竹子。
那是他的专长,做宫灯、画仕女图,都是"地主阶级的闲情逸致"。
我哭着进屋去了,更搞不清他是什么人,以前我很少见他,他办公开会会客睡觉,我全见不到,只有他在院子里散步时,我才能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他裤子兜里掏钱——我拿了钱就跑,也没顾上看他的脸,只听见他"哈哈"笑。晚上睡觉前他来亲我,我只感到他的胡子;白天他抱我,只看见笔毛;钓鱼他带哥哥去、跳舞带妈妈;写字时低着头、做宫灯时叼着冒烟的烟斗;反正总看不清他的脸。为了那些大字报我才突然想知道他,但我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造反派们来了,把他抓紧吉普车运走了。
他再没回来,听说他自杀了。
过去的事跟乍尸一样非要带着黄哈哈回去再活一遍。她想写又连不成个故事,只是被搅得头昏脑胀,整天跟过去的人说话。她彻底忘了现实,直到现实再变成过去她才开始琢磨那个已过去了的现实。包括她和麦克的那段恋情,直到过去了她才开始想,而在当时她只想让麦克跟她一块儿回到更远的过去。她这个人活在过去,且活出了惯性,一旦失去了过去就像失去了衣服变成裸体一样不知所措。尤其在伦敦,沿着狗屎遍地的马路往前走,突然变成了个"国粹",从孔夫子一直想到"乌鸡百凤丸",颠三倒四都是跟伦敦毫无关系的事情。
她的脑袋变成了个杂货铺,甚么货全有,像小时候胡同口那家杂货铺一样。巧克力不知放了多少年,里面生了虫。掰开月饼,没有了馅,只有蜘蛛网!陈货老货点不清,就是缺新货,即使来了新货也不知该往哪儿放。所以麦克最终还是以"弄不懂,也无法分享"的理由逃跑了,他的走使他变成了"过去",也就自然列入了被哈哈"思考"的范畴。无休止的回忆和没结论的思考使得哈哈想动笔,但这动笔本身又是"现在进行时",所以她不知该怎么写!
她像梦游着一样边跟自己唠叨边走出房间,下楼去看有没有她的信,看信和写信也是她一大癖好。"你怎么一天到晚老写信?你就是不愿活在现在。"麦克享受完她的"异国情调",终于忍不住抗议。又是他俩刚"云雨"完了,她爬起来就要写信。
"其实真写起来又无话可说。"她又总结。怎么都无话可说。过去的人想听到她的现在,现在的人并不老想听她的过去,而她最懒得费神的东西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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