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姑年轻时不知为什么到了城里,托人找工作找到了她的堂弟,堂弟又找她堂弟的干哥,干哥正好是爸爸的妈妈的表嫂的干儿子。就这么"堂"的"干"的"表"的全用上了,大表姑就来到了我们家,从我一睁眼就看见大表姑在我面前"抓挠儿",我以为她是我妈,后来才知道她叫"大表姑",后来所有人都问我大表姑是不是我们家的人。
爸爸自杀后,大表姑变成了家里的爸爸,妈妈什么都听她的。连两个人的长像都愈来愈靠拢,不知是谁往谁那儿靠,反正她们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竟变得快成双胞胎了。
妈妈是个土军阀的女儿,十八岁以前不知哪天,姥爷开了洋荤,给她请来个大城市来的留洋学生当家庭教师,没出两个月,她就带着一脑袋俄罗斯与法国革命的幻想穿着缎子旗袍逃出了她住的那个小镇上了延安。那个家庭教师也失踪了,姥爷以为他俩私奔了,可四九年后姥爷见到的女婿不是家庭教师而是爸爸,他才松了口气下到黄泉。他恨死了那个家庭教师,后来听说家庭教师在前线是被炮弹炸碎了又心疼起他来,但还是庆幸妈妈没嫁给他。妈妈带着幻想穿着墨绿色缎旗袍到了延安后,凭着一双大眼睛进了文工团。文工团的女兵大多来自城里,不光能说能唱能蹦能跳,还能用土染料把军装染成黑的,再自做一双黑布鞋披上一条自染的土布围巾号称是现代的"安娜"。她们走在街上引人注目,决不甘于用军人生活淹没女性。这种"安"式风度一直跟了妈妈一辈子,直到她已变成了一个圆陀螺,提起"安娜"形象她仍能挺胸仰头目不斜视。
"哈哈,你应做一朵牡丹。"她提醒我,看着我的牛仔裤。
"我是一颗狗尾巴草。"我用唾沫擦擦裤子上的污迹。
"安娜……"她又要说。
"我没那么细的腰!"我说完就走。
妈妈前半辈子基本是在梦里活着。"罗亭"、"安娜"、家庭教师教她会说了"mydarling","love"就永远"bye-bye"在前线献身了;这简直是一首诗,从此妈妈的英文就停留在"darling"上。后来的"darling"是爸爸,一表人材,又是出生入死累计战功;虽不似前一个那么诗意的天生一个"英魂",但后者更显坚实可信、思想成熟。借了爸爸的光,妈妈一结婚就有了特殊待遇,不在只是穿了一身黑军装在河边唱歌的"安娜"了。她有特殊的食品供应、行军时骑驴。后来进了城,前呼后拥,司机警卫加厨师,"妈妈你这么革命倒挺舒服。"我说,"胡说,能参加革命的都是不怕死的。"妈妈的朋友提醒我。我当然服输,她们全是香气扑鼻穿着绣花衬衣高跟鞋的"人物",我算老几?妈妈从来没对我满意过,一会儿嫌我胖一会儿嫌我瘦,让我学跳舞、逼我早起练功、练来练去到了舞蹈学校老师拿个尺子从脖子量到屁股根儿、又从屁股根儿量到脚底,说下半部分应该比上半部分长三寸,而我纸长了两寸半,还差半寸没地方去找!妈妈才罢休。又让我学唱戏,早起吊嗓子,像杀鸡一半;最后老师说这孩子嗓子有咽炎最好别唱。妈妈又让我改学画画儿,反正她不让我安安稳稳过日子,放了学跳足了猴皮筋儿。
"你可以成为一个天才可惜你不用功。"妈妈说。
"我的腿不够长,我的嗓子有咽炎。"我反驳。她一点儿也不考虑她把我的腿生短了半寸。
"画画儿用不着腿长吧?"她像弹钢琴那样敲桌子。
"我可能是色盲。"我得意地说。真希望让医生确认她生的这个孩子一无是处,我的后半生就安稳了。妈妈一心认定她的孩子必须是个什么。
"你生下来以后专门在医院里作过各项检查,医生说你在各方面都比别的孩子长得全。"她看着我。
全?什么叫全?
"可惜白生了!"她叹口气,不再看我。
白生了?什么叫白生了?
妈妈在文革的经历才使她变成了个"妈妈"。她一下老了,白头发突然出现,头发直了,垂在脸前,脸上的肉松了,眼睛也小了。眯缝着眼看我,不再用手去弹桌子面。看着她那副样子,让我跳芭蕾舞唱戏吊嗓子干什么都行,只要她再变成"安娜"。但没准儿哪天,她那股"安娜"劲儿又来了,我只好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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