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大表姑,大家都说她是个"全乎"人,在乡下的时候被看成是吉利干净的象征,混丧全请她帮忙。可她一辈子没有过男人,也不知怎么就落个"全乎"。有本书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可我大表姑一个人就"全乎"了。
"起床啦……吃早饭啦……上幼儿园啦……今儿梳什么样的头呀?跳荷花舞那样的吧……瞧,新连衣裙,百褶的,转圈儿……哟,跟大伞似的。"大表姑拿我当她的模特儿。
"大表姑我们在幼儿园转圈儿比裙子大的时候,男生就趴在地上往上面看,就像这样儿……"我学。
"哎哟可不得了,坏孩子。跟男孩儿玩儿的时候可得当心。"
在幼儿园玩了一天"揭发小朋友",晚上回家做梦梦见抓特务。早晨醒来遍地是落花。
"看院子里多好看,去演吧。"大表姑塞给我一个小花篮儿,给我梳了一个唱戏的"小姐头",穿上新做的连衣裙去院子里"葬花"。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什么来着?大表姑?"我刚扭两下就忘了。
"有谁怜?"大表姑早就把花替我扫好了,放进我的小花篮儿里。
"有谁怜?下面什么来着?……"我一扭台步就忘了词儿。
"游什么来着?"大表姑反过来问我。
"哦,对了!游系软系飘春系,落系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忍踏落花来复去,明年闺中知有谁,不管桃飞与李飞,一年三百六十日,花落人亡两不知!"我一边扭台步,一边胡唱。
"这么快就唱完了?你这孩子乱唱!"大表姑干脆拿把大扫帚吧花瓣"吭吭吭"几下全扫在一起了。
"埋吧。"她说。
"大表姑,我这衣服也不像啊,干明再做一身唱戏的衣服给我吧。"我提着我的"千层百褶裙"。
"干明咱不唱林黛玉了,太悲切,咱赶明儿雪杨贵妃了。"她把花瓣撮进簸箕里倒进垃圾箱。
"林黛玉跟贾宝玉好是么?"
"那都是老话了,旧社会的事,现在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不兴谈这个,出去别乱说。赶明咱学唱《杨家将》了。"
大表姑有一箱子处理品,皮鞋、布料、手表、皮包、毛衣、绸衫……她在过节或带我出去逛商店时穿,全穿上还是看起来像"世代贫农"。
她看小人书但是会背唱词。还懂得戏。他只要去一次饭馆就会做那儿的菜。她看一下画报就会模仿并设计新服装。如果拿时候有"ChristianDior",她会仿造一系列"Dior"产品。
她以她的"全乎"自豪,一辈子主张"男女授受不亲";她为妈妈和爸爸在一块儿睡觉而害臊;她说我出嫁前最好别跟男孩子说话;"除非你跟他定了或者我看他不错。"什么叫我跟他定了她看着不错?我不说话怎么"定"?她看着不错管屁用。
所以等杨飞跟我好了十年最后决定不当我"丈夫"时,我飞快地就叫大表姑和妈妈一起为我跳了一个她们看着"不错"的,飞快地结婚有飞快地离,弄得她俩看着我的时候跟看"处理品"似的。
妈妈和大表姑两人愈长愈像,就一起穿套裁出来的一样的衣服。有时你能看见两个圆滚滚的蓝或两个圆滚滚的灰;有时你能看见两个圆滚滚的透明麻布衫;一个里面透出断了带子的破胸罩和两个垂在肚子上的Rx房,一个里面透出比肚子矮一截的两个处女似的小乳头。妈妈的房间里有烟味儿还有书,大表姑的房间里有廉价花露水味儿还有个今天穿牛仔裤明天穿起超短裙的小洋娃娃。
"头一年栽花花没成,
第二年栽花霜皱了,
第三年赶上发大水······
哎哟我的妈……"大表姑唱。
"你必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娃子对我说。
她老是有她的生活方式。小学是梦想做大使夫人,穿的衣服全跟童话电影里的似的;后来想当掏粪工,路过粪车就故意拼命闻味儿;后来想当芭蕾舞演员,每天穿一双前边垫毛线的布鞋练者用脚尖走路。后来我们都各自上了中学,她又开始热衷于拉手风琴,因为拉的曲调"不健康",被她中学工宣队收入"三性学习班",凡有枪毙人的大会学校都让她去旁听受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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