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13)

2025-10-10 评论

    阮碧村走蓬蒿小路,曲径通幽,在荒草中影住半个身子,轻轻唤道:“姚荔!”
    姑娘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书中境界,没有反应。
    “荔枝子姑娘!”阮碧村从荒草中走出来。
    姚荔还有个日本名字,叫土肥原荔枝子,没有几个人知道。
    姚荔惊讶地抬起头,望着这个船夫打扮的汉子,目光迷惘地问道:“你……是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阮碧村玩笑地念起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绝句《回乡偶书》。
    “谢先生!”姚荔一声惊呼,跳了起来,“我正拜读一本禁书。”
    阮碧村在姚家当家庭教师,化名谢池春;他从石桌上拿起书一看,正是他以池春榭这个化名,去年在天津所写,今年地下出版的小说《塞上曲》,写的是察绥抗日同盟军那可歌可泣的英勇战斗。
    阮碧村把手中的书还给姚荔,说:“既然是禁书,就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阅读,以免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据我的考证,池春榭也就是谢池春。”姚荔偷眼觑着阮碧村的表情变化,“他身背通缉令,今日从天降。”
    “荔枝姑娘,你张冠李戴了。”阮碧村不动声色地说,“我既不是池春榭,也不是谢池春;敝人姓方名雨舟,远道而来打散工的船夫。”
    “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姚荔装出沮丧的神色。
    正在这时,只听院里一声响亮的咳嗽,有人像念京戏里的定场诗: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我爸爸起床了。”姚荔吃吃笑道,“他每天都要念诸葛亮未出茅庐之前的这四句诗。”
    正说着,姚六合又高声问下人道:“有俗客来否?”
    姚荔抢着答道:“船夫方雨舟在此,立候多时。”
    一问一答,都是《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那一回里的对话。
    姚荔把阮碧村引进门去,只见姚六合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他五十来岁,黄白面皮,大高个儿,蓬头乱髭,睡眼惺松,身穿对襟的杭纺褂子,草绿色马裤,半高筒马靴,军人风度而又名士派头儿。
    “姚将军!”阮碧村走上前去。
    姚六合眨了眨眼睛,突然惊惊诈诈叫了声:“谢……”
    “不必谢啦!”姚荔急忙把他的叫声打断,“您真是老眼昏花了,怎么认不出海河上的船夫方雨舟?咱们在天津时,到海河上游玩,常常坐他的船。”
    姚六合瞪圆了眼睛,盯看了阮碧村半晌,纵声大笑道:“还是我的小荔枝独具慧眼,船夫方雨舟快到客厅里坐。”
    他们走进客厅,刚要分宾主坐下,忽听院外响起一串放爆竹似的鞭花声;一辆金漆彩画、翠帷红窗的高篷马车,四匹马上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镖,横冲直撞地闯进藏庐。
    姚六合怒气冲冲跑出来,大喊道:“哪儿来的达官显贵,如此横行霸道?”
    马车里,传出一阵尖细而甜腻腻的笑声:“六哥,除了小弟,谁敢登你的三宝殿?”车窗上,露出一张胖肿的大白脸,一双鼓溜溜的金鱼眼,两撇墨笔勾划似的八字胡,红润的嘴唇笑嘻嘻。
    “汝耕,是你!”姚六合大喊大叫。阮碧村连忙回避,躲进姚荔的闺房。

    二
    这个殷汝耕,跟姚六合是老朋友了。
    他也是日本留学生,不过他只能算是青楼大学勾栏院嫖科毕业;更以跟日本艺伎和下女制造桃色案件,秽声四溢,丑态百出,而成为留学生中的著名人物。
    姚六合的内兄土肥原贤二,毕业于士官学校,在陆军特务机关服务,却常常脱下军装,换上便服,到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中鬼混;殷汝耕跟他一拍即合,并因此而结识了姚六合,结拜为盟兄弟。
    回国以后,殷汝耕当过几任不大不小的京官,却都官运不长,没有亨通;还挂过什么大学总务长的头衔,又因为不学无术和贪财好色,被学生群起而攻之,落荒而走。于是,他宣布淡泊了功名利禄之心,退隐到他在北京南苑的积德堂田庄,潜心研究佛学,广布《金刚经》;却又大讨五花八门的姬妾,挥金如土捧坤伶舞女,在八大胡同普渡众妓。国民党亲日派头子之一的黄郭,出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他又官瘾发作,拜倒在这位大学兄的足下摇尾乞怜,当上了蓟密行政督察专员。这时,日本华北驻屯军的特务机关长,正是土肥原贤二,俩人又勾搭在一起;殷汝耕在他管辖的蓟密专区,向日本特务和浪人大开方便之门,残暴镇压抗日救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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