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鼓手们奏着不齐的高调儿一直到第二天凌晨。
几天后,岛上长出一种瓜,猴子们抢着吃,人吃了长疥疮。
又有几个月,有条船从海上来了,来的是个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人,穿着麻袍子,说的话谁都听不懂。
他拿出一张航海图,指着图反复地说,不列颠。又反复地说,利物浦。又反复说,支那。没人懂。他拿出一个十字架,说:“耶稣”。还是没人懂。他指着自己说:“约翰”。这回人懂了,大家叫他“约翰”。
大岛人好客,把约翰留下了。给他吃的,给他房子住。跟当年欢迎香囊道士一个样儿。他住在山脚,香囊道士住在半山腰。
约翰再没出示过那张航海图,也没再重复“支那”二字,只在门口挂上了一个十字架。
年底,又有船从海上来。这回是个船队。船上坐的都是陆地上京城来的人。他们穿着大绸大缎,女人们脚小得像猪蹄儿,船上载满珠宝玉器。
带他们来的是那些常来常往的内地打渔人。有个老打渔的说:“这些人可都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大人物,是给皇上作过事的读书人。可如今皇上的宫殿都让外国人的军队给烧了,到哪儿施展去?这不就挪到你们这儿来干大事了。大岛可要发了。别看如今的皇上不是汉人,可这些读书人都是有名有姓的汉人。大岛上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汉人总得要汉人的皇上,闹不好将来他们要在你们这儿闹出一个新皇上来也难说。你们大岛人算是得着了。”
大岛人这才想起来还有皇上一说,后悔让船靠岸。
但大岛人天性好客,把船队运来的人全留下了。
继老先生发现,大岛这回留下的可不是客人了,他们是走到哪儿都要当主人的那种人。可是天下想当主人的人太多了,就把他们给挤到这个小岛上来了。他们只好站在岛上告天下:“……国家腐败、政府无能、外国侵略、国粹难保……。”他们宣布流亡。大岛人跟着受感动,看着他们成立了文人自治会。自治会不受大岛岛长管,而在大岛岛长之上,还要管着大岛岛长。新来的人们在岛上买房置地,买下的地盘儿标上“隐士街”、“无为村”、“陶渊明庄”等等新地名。卖出地盘儿的大岛人先是见钱眼开,后来发现地盘一少自己就变客人
了。城中心小广场成了文人们聚会演说之地,每三五日就有演说外加庙会;“隐士街”三号是“春秋诗社”,日夜有仆人端进去大量酒菜,有书僮端出来愤世嫉俗之诗词;诗词一端出来就在大岛上传播,或由来往频繁的商船带到陆地上去拍卖。演讲作诗之余,自治会发现了住在城外山脚下的“耶稣”。
“耶稣”指着自己胸脯说:“约翰”。自治会盘问岛上人,岛上人说,人们是叫他约翰,但有人叫他耶稣。自治会又发现,约翰居然在岛上还有不少朋友,这些人还学着用他的语言跟他说话。这件事可把文人们气死了还觉着受伤害。想想这些天他们在大岛上闹出的动静大得普天下皆知,为世界注目,却竟有乡野之人在如此轰轰烈烈的大事之下还聆听约翰!可见大岛人心叵测,蓄意反汉,而洋人阴险。再者,当前大事是反洋爱国,恢复国粹,尤其是外国军队进京城后,只有大岛能成为复古之乐园,却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岛上也有了洋人!洋人不仅险恶,乃动物也。基督是只羊。可这些大岛人竟如此愚昧的把猪龟娘娘、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和耶稣基督全体混为一谈来拜,而不拜新文人自治会!民风败坏!!马上有文人写成文章,警告于世:
“大岛长年卧于海,岛上无正风,尽邪气。民众之愚,令人忧心忡忡,岛民只信猪龟,轻视孔孟,更恋吃花嚼草之事,花草后屡舞仙仙,男女之事,交乱四邻。且有异邦人约翰,宣扬异教,乱我国粹,岛民愚上加盲,不辨正宗。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文章贴在城中心小广场,文人们叫绝,主张把约翰赶走。但自治会怕把他赶走后他会把外国军队再带来,于是天天开会讨论,都忘了作诗。
文章在大岛人中没反应。他们仍旧同时拜着所有的神仙,也不慢待孔孟。有人用银子打了十字架挂在脖子上又同时给观世音烧香;有人跟约翰学乐谱唱歌儿,在胸前划十字,用洋文说“耶稣”和“阿门”,转眼,又载歌载舞地跟香囊道士学炼丹和房中术;有人去了“春秋诗社”推销无叶花,告诉文人们说吃了可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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